传媒观察|“电子榨菜”背后体现了什么样的“情感症候”
2023/07/20 10:05  传媒观察  

  编者按:在数字时代,随着媒介技术和平台的发展,以《甄嬛传》为代表的影视剧经由粉丝用户的二次乃至多次创作,产生了许多衍生产品,这些衍生产品成为粉丝们特别是年轻人热衷的“电子榨菜”。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暨南大学新媒体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曾一果教授和硕士研究生李一溪在《传媒观察》2023年第6期刊文,借助詹金斯的“参与式文化”与道金斯等人的“米姆”文化理论对此现象进行深入考察,分析当代粉丝用户是如何盗用电视剧的文本素材进行“二次创作”,传播和享用这种“电子榨菜”的,同时也进一步探究这些文化实践背后所反映的社会心态与情感结构。

  所谓“电子榨菜”,指的是在数字媒介环境下,一些青少年一边吃饭,一边使用手机或平板电脑观看一些经典老剧以及与其相关的“再创作”视频,如《甄嬛传》剧集与UP主创作的《甄嬛十级学者美食专项考试》短视频等,这些经典老剧和衍生视频如同榨菜一样有滋有味、增进食欲,且具有不会“踩雷”的质量保障。“电子榨菜”具有双重特质:一方面,“电子榨菜”是青年人日常生活媒介化的体现,喜欢这种“电子榨菜”的观众通常会带着“反正吃饭的时间也干不了正事会被浪费掉,那在这段时间看看剧也不算是摸鱼”的心态观剧;另一方面,“电子榨菜”作为“小菜”具有一种“生活伴随感”,它不是饕餮盛宴,也不是玉盘珍馐,而是一种文化速食,人们不需要专心咀嚼品味,而是仅仅将其作为日常生活的一种“配料”,“吃完”马上就可以收拾心情做其他事。

  本文以2011年播出的电视剧《甄嬛传》为研究个案,探究在数字化时代,当代粉丝用户如何盗用电视剧的文本素材进行“二次创作”,传播和享用这种“电子榨菜”,以及支配这种制作、传播和观看行为的主要社会心态和情感结构。

  从“电视剧”到“社交媒介”:《甄嬛传》的“二次创作”

  在《文本盗猎者》(Textual Poachers)中,亨利·詹金斯提出了“参与式文化”的概念。“参与式文化”是指一群年轻人通过文本盗猎、二次创作和改编等方式积极主动地介入对影视文本的再生产活动中。亨利·詹金斯在和苏珊·斯科特的交流中进一步提出,在互联网时代,这种“参与式文化”的范围大大拓展了,“网络里充满活力的交流系统增加了粉丝产品运作的速度和规模,因此也就将粉丝‘盗猎’行为的影响扩大到更大的文化范围中。”在数字时代,人们借助媒介技术,运用剪辑、戏仿、恶搞、重新拼贴等编辑手段,对《甄嬛传》等经典电视剧的剧情内容进行各种形式的“二次创作”,创作了大量可供观看分享的衍生品。衍生品借由网络米姆的病毒式复制在不同社交媒体平台上广泛传播开来。

  由此,《甄嬛传》其实已从一部电视剧转变为可供人们盗用、复制、模仿和改装并交流、分享意见的“社交媒介”。

  (一)盗用、复制与模仿的“二次创作”

  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二次创作的作品往往不是由权威机构或官方团队所生产,而是网民用户依托媒介平台,基于个人趣味、情感对原剧内容进行盗用、剪辑、拼贴后创作的衍生作品。由于《甄嬛传》的人物形象众多,且每个人物都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因此基于角色的相关表情包、谐音梗、模仿秀素材也十分丰富。不同的粉丝观众都能够从中找到自己偏爱的人物表情、台词和镜头素材,稍加修改便可以创造出符合需要的衍生作品,例如,在粉丝用户的二次创作中,“表情包”最为常见。从甄嬛、皇帝到皇后、华妃及其他嫔妃宫女,《甄嬛传》中的许多人物都被粉丝观众制作成“表情包”在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

  除了表情包,通过B站、抖音短视频平台搜索可以发现,围绕《甄嬛传》“二次创作”的视频作品形态也丰富多样。这些作品可以归纳为四类:第一类是剪辑视频,内容不会偏离电视剧主线。这一类视频较大程度地保留了剧情完整度,有些视频会加上新的配音解说,以帮助观众更轻松地观看。第二类则是UGC类混合剪辑视频,这样的“二次创作”往往倾注创作者的大量感情。如B站上华妃与菠萝吹雪的“CP”混剪,最新播放量达到了157万。这种“CP”组合出人意料,没有关联的人物组合在一起极大地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态。第三类则是情境短剧,来自粉丝用户对原剧内容的重新演绎,其中包含还原演绎或改编演绎。新的演绎不拘泥于某一角色的本来身份,而是突出角色配音、情景模拟等“甄嬛元素”,如有关于描述孩子犯错的生活类短视频,用户会配上《甄嬛传》中皇上的经典台词:“她才六岁,她能撒谎吗?”产生了一种诙谐、反讽的视觉效果。第四类是“周边”视频,如根据电视剧的细节探究剧中食谱、发掘“眉姐姐冬天嘴里含冰块”的幕后故事等。

  丰富多样的“二次创作”不仅体现了创作者个体的丰富想象力,彰显了《甄嬛传》文本再生产的素材潜力,而且也体现了创作者和他人互动连接的渴望。

  (二)内容生产权力的下放

  《甄嬛传》“二次创作”的火爆意味着内容生产权力的下放,原来的粉丝观众已从单一被动的接收者转变为文本内容生产的主动参与者。《甄嬛传》的人物形象丰满、剧情内容丰富,加上台词精彩,这为“二次创作”提供了很多素材。于是,围绕着电视剧内容,粉丝用户对剧情进行了大量改造与重塑。今天的粉丝用户已不再满足于单一的内容接收模式,而是倾向于自己投身其中,由自己决定剧情发展方向和内容风格形式。

  在社交媒体时代,粉丝用户“二次创作”的许多创意常来自于网民大众的头脑风暴和意见交互。例如在“证据来了,槿汐是太后的人”的话题下,博主抽丝剥茧地分析剧中人物槿汐是否为三面间谍,随后,会有许多网民用户跟帖,大家各自根据自己对人设的理解,提供剧情的不同发展方向。这样的互动模式极大地提高了用户的参与积极性,也让剧情发展走向呈现出了共享性、开放性和多义性的特征。利莫·士弗曼就认为,由互联网用户主导的模仿和混搭不仅是流行行为,它们还是支撑所谓“共享文化”的重要支柱,网民用户借用这种新兴的表达方式融合流行文化、政治和参与互动。

  (三)平台观看渠道的拓宽

  媒介技术的革新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人们的观看方式与内容,比起从前,粉丝用户有了更多的平台观看《甄嬛传》及其衍生作品。除了增加观看的自主权和选择权之外,平台的多样发展也更能迎合每个个体对剧集观看的差异化需求。信息技术推动人类进步的同时,高阶的算法也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并记录着个人偏好,如各大视频平台的“个性化推荐”界面中,精密的平台推荐和算法技术为我们描绘用户画像,根据类型与标签精准地把资讯送达眼前,让每个人都浸润于媒体搭建的景观中。从生产、传播到消费,作为接收信息的观众,我们也随着播放平台的更迭而改变着自己的观看模式。

  “二次创作”其实是其中一种适应数字媒介平台的产物,它颠覆了电视台固定时段播出电视剧的传统霸权,让电视剧从电视机转移到了手机中,由此,人人皆可参与其中。媒介平台的发展也助推了“二次创作”的广泛传播,使《甄嬛传》这样一个艺术作品,转换为一个社交化的“公共文本”。为了争夺粉丝用户,《甄嬛传》及其各种衍生作品也都卷入“流量之争”中,在一些传播政治经济学派的学者们看来,粉丝用户的这种创造性正被一些媒体和数据产业所操纵和利用:“媒体行业很快就抓住了具有创造性营销特征的产消合一粉丝群体,并尝试向这些粉丝销售更多的产品。粉丝们被操纵成为媒体产品的营销者,他们通过自己的产消合一实践和生成的元数据来帮助宣传。”

  “电子榨菜”映射的情感结构

  《甄嬛传》在数字时代经由“二次创作”再通过网络米姆的病毒式传播,恰当地映射出这个时代社会的情感和精神状况。

  (一)代入现实感受的“情感体验”

  优秀的影视作品往往会让粉丝观众对剧情产生情感共鸣,观众很容易将现实中的人与事跟电视剧中的某些情景关联起来。《甄嬛传》虽为古装剧,但观众经常会迅速地将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代入到现实生活中,以此来表达他们的某种真实感受。有网友说,“看到安陵容就想起我的一个同事,在日常生活中,这种敏感又自卑的人必须远离。”一些容易让人产生情感共鸣的桥段和场景经常被粉丝观众拿来作为“二次创作”的素材,加工成在社交媒体上具有广泛传播力的“热梗”。例如《甄嬛传》中有一个剧情片段是安陵容呼唤婢女宝娟“宝娟,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成这样了”。这个“宝娟梗”便被网民们拿来隐喻感染新冠病毒后的病痛。《中国青年报》还为此发表了一篇题为《“宝娟我的嗓子”火上热搜,幽默是化解恐慌的一剂“良药”》的评论,指出“宝娟我的嗓子”的热梗视频和表情包盛行恰恰是化解感染恐慌的一种良药。比起对病情闭口不谈、讳莫如深的沉重心理,这样坦然、轻松的心态更有利于身体的恢复。而在倾诉之后,来自亲友、群友的关心和帮助,也能给予感染者不少精神支持与温暖。可见,《甄嬛传》所提供的“电视情境”能让粉丝观众联想和代入到日常生活的某个社会事件中,由此引发和产生一种“集体共情”。

  (二)观照工作生活的“情感渴求”

  在观众看来,《甄嬛传》后宫生活图景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当下日常生活和工作职场的缩影,甄嬛凭借自身的智慧、胆识与能力化险为夷,最终成长为独立“大女主”,而这种剧情正契合了当代观众现实的情感渴求。“刷《甄嬛传》经典台词,一起做人间清醒的大女主”“读《甄嬛传》清醒语录,我学会了待人处世之道”等语录频出,在小红书、B站等社交媒体平台上,一些粉丝用户坦言从甄嬛那里学得了“与其心生敬佩,不如自己便是那样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费时间、心力”等待人处世之道。现代观众从甄嬛那里学得了职场生存和晋升的法则,甄嬛走的每一步都被拆解放大,观众将她为人处世的原则以及生活态度化为己用,受众期望自己能拥有和甄嬛一样随时逆风翻盘的能力,在现实生活中“更上一层楼”。

  (三)连结人际交往的“情感共识”

  基于共同兴趣围绕着电视剧《甄嬛传》为中心的后亚文化社群不断壮大,由此,一门“甄学”诞生了——对有关《甄嬛传》的原著文本、电视剧的演绎风格、人物关系和二次创作的衍生作品等内容开展的研究均可纳入其中,自发聚集的粉丝群体被称为“甄学家”。在甄学的趣缘群体中,《甄嬛传》是群体成员之间社交推进的催化剂,影响着他们在真实世界的人际交往。粉丝观众因对甄嬛有着相同的情感而连接,彼此包容各自的创作内容和风格,他们也围绕着电视剧不断开展交流、讨论,跟进和生产各种关于甄嬛的衍生文本,建构了独属于甄嬛的粉丝圈层。这个文化圈层甚至设立了“甄学十级考题”“甄嬛传统一考试”等评级准入门槛,显示这个圈层对甄嬛的钟爱级别。而作为《甄嬛传》的忠实粉丝,“甄学家”自发成为数字时代的情感劳工,并维护着集体认同,他们利用数字技术与媒介平台,创造性地为《甄嬛传》的传播输送着文化产品,《甄嬛传》也靠着吸纳网友们的娱乐休闲时间与剩余劳动生产力的生产方式步步出圈。就是在这种集体劳作中,新媒体用户们获取了满足感与群体归属感,并强化了身份认同。

  此外,被兴趣爱好所引领的积极观看行为和粉丝圈现象,是参与式文化的典型特征。由此可见,“甄学家”与甄嬛的情感关系代表了在新媒体技术变革中,粉丝观众相较于原有的参与式文化有了新的变化,他们能在原电视剧的文本基础上建造一个更加开阔的表达空间,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圈”,并在新的文化圈层中建立起新的情感共同体。

  (四)映射群体性孤独的“情感症候”

  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中用“群体性孤独”(alone together)描述互联网时代的群体性孤独现象。在数字时代,长期坐在电脑屏幕前的网民经常将自己向内包裹起来。

  在内心世界封闭、向内寻求自我的数字社会,人们更容易选择在网络中寻求陪伴感。远离线下社交,将情感交流寄托于媒介中,以此来满足社交需要,消解孤独。许多网民“电子榨菜”成瘾,就是因为对于媒介过度依赖,“刷起短视频就放不下手机”。《甄嬛传》宫斗剧中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与段式的结构剧情可以填补独处的无聊与空虚,是一种有效的情感寄托方式,以此消磨时光,满足陪伴感,既能自我娱乐又不需要他人参与,从而解决“社恐症”。而在社会加速的环境中,似乎只有吃饭、坐电梯、排队的时候才是我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在这样见缝插针、争分夺秒的闲暇中,人们总是渴望把时间最大化地利用起来,于是有了“甄嬛配饭”“甄嬛配家务”“甄嬛配洗澡”等“电子榨菜”以供粉丝享用。不过,这种“电子榨菜”其实并没有填补粉丝观众内心的寂寞与空虚,相反,它们可能会加剧社会的孤独感和焦虑感。

  (载《传媒观察》2023年第6期,原文约10000字,标题为《网络米姆与电子榨菜:数字时代的“情感症候”》。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09fzSdJ4cazItJBH8zmYvA。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数字媒介时代的文艺批评研究”(19ZDA269)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曾一果,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导,暨南大学新媒体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李一溪,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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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陆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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