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养猫:是精神寄托还是身体逃脱
2022/12/19 14:38  传媒观察  

  编者按:“云养猫”已经成为互联网居民的新型“撸猫”手段,这其中,观看“猫咪视角vlog”是一种极具现代性的视觉文化实践。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吴果中和研究生董破冰在《传媒观察》2022年第10期刊文,以“猫咪视角vlog”为研究样本,基于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理论,对“云养猫”现象进行追问。研究发现,猫的身体并不能完全化约为一种视觉符号,视觉实践场域往往融合着猫的身体、观看者的身体与主体性的复杂交互问题。猫咪视角vlog的观看中,包含着身体的投射与逃脱,身体与视觉的重构蕴含着视觉反规训和“在世”抵抗的重大价值。

  自2021年以来,抖音、bilibili、西瓜等视频平台兴起一种“云养猫”视频形式——猫咪视角vlog,这种vlog不是由人来拍摄猫,而是视频制作者在猫的身体(一般是在脖颈下)上系一枚微型摄像设备,通过猫的自由行动来录制内容。在第一“猫称”视角之下,观看者跟随着猫咪穿梭于人与猫的日常生活的空间场景中,如树木、房檐、沟渠、乡野等。由于与第一人称视角下拍摄的vlog相仿,故称其为“猫咪视角vlog”。

  因为形式新奇,猫咪视角vlog很快从海量同质化的“吸猫”视频中脱颖而出。不同于其他“云养猫”现象,“猫咪视角vlog”往往“遮蔽”了作为被凝视对象的猫咪身体,观看者不是在看猫,而是在看猫所“看”到的内容—— 一个由猫的身体所敞开的视觉空间。猫从被动的“演员”,转变为决定人们观看内容的“导演”。

  这种视觉关系的改变并不是一种简单的颠倒,而是意味着作为符号的“猫”已经很大程度上改换为猫的身体本身,这使得对猫咪视角vlog的观看不仅仅是一种心理欲望的投射,而且还涉及到观看者的视觉、身体交互以及主体性的种种问题。

  “寄身”于猫:观看主体的身体重构

  迥异于其他“云养猫”视频,猫咪视角vlog的镜头是反转的,这不得不使猫咪的身体始终处于一个被遮蔽的状态,直接作用于观看主体,企图达到“沉浸式当猫”的视觉效果。这种视觉效果是怎样的一种呈现,呈现的内在视觉机制是什么?这是“寄身”于猫的猫咪视角vlog现象引发的深刻话题。

  学者吴琼指出:“我们所有的观看行为都是在一个复杂的视界场域中进行的,我们的‘所见’不过是这一场域内的各个要素相互作用的效果,其中视觉机器就是最为关键的一个功能要素。”在这里,“视觉机器”指的并不是摄像头等具体的机器设备,而是围绕着机器设备所建制而成的象征性、隐喻性的观看结构,正是它带来了“新的观看情境、新的力量争执、新的关系纠缠,以及由此而来的观看效果的意义增殖”。因此,猫咪视角vlog颠覆性的视觉效果并不是画面本身所带来的,而是通过建构一种新型的视觉机器生产了一种新的观看结构和视觉场域。

  学者彭丽君在提到中国近代画报上的连环画时曾说道:“视觉文化内普遍存在着多层次的媒介……角色们通过镜头来观望世界,而我们——连环画的读者——也在看角色。”这提示我们,猫咪视角vlog事实上也是一种多层次的媒介,至少双重媒介的特性是很显然的:第一重是猫咪的身体,第二重是系挂在猫咪身体上的摄像设备,这即是猫咪视角vlog所建制的“视觉机器”。但是,视觉机器“在使我们看到某些东西的同时,也在向我们遮蔽另一些东西,它在使不可见性呈现为可见性的时候,也在使某些可见性隐入到不可见的状态”。在猫咪视角vlog的观看结构中,那个遮蔽的、不可见之物恰恰就是作为第一重媒介的猫咪身体。这种遮蔽意味着猫咪视角vlog的“双重媒介”视看不是简单的视角嵌套,而是隐藏着关涉身体的深层建制。

  身体是主体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原初界面,主体以本己的身体介入到世界之中。但是,当我们置身于具体处境之中时,本己的身体恰恰是一种自动隐匿、不被感受到的存在。“沉浸式当猫”或“寄身”于猫实际就是观看主体将本己的身体“投射”于猫,以猫的身体来敞开视觉空间。但是,猫咪的身体界面只是为这种“投射”提供了必要条件。我们仍需追问,这种“投射”是心理投射吗?它是如何发生的?它最终对观看主体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在世”抵抗:猫咪视角vlog的视觉反规训

  上世纪60年代,法国情境主义思想家居伊·德波作出其著名论断:“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积聚。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这种“表现”根本上就是视觉图像及其文化,它不仅反映和沟通我们生活的世界,也在创造这个世界。由此,海德格尔的论断发生了重大的“颠倒”:世界不是被把握为图像,而是世界本身已经成为视觉图像,这就意味着,视觉图像尤其是作为异化视觉的景观“已经将自身翻转成为‘摆置者’”,主体反而成为被景观操控和规训的对象。在身体现象学的意义上,视觉图像不能仅仅被理解为意识形态的表意文本或权力的载体,因为这种规训仍然是“间接”的。视觉规训真正的内涵在于:景观世界本身构成了身体主体在世存在的视觉场域,主体不是在“阅读”图像文本的过程中被询唤、被规训,而是在视觉场域的环绕中被直接地界定了。

  尽管如此,视觉本身作为主体在世的原初体验,从来也不可能被完全地驯化,视觉本身必然成为主体的“一个抵抗的场域”。但是,伯明翰学派的研究范式将视觉图像视为表意文本,在意识形态话语和文化层面探讨的“对霸权的抵抗”并不能透视图像时代“视觉反规训”意涵,因为这种风格性、仪式性的抵抗也最终难逃被收编的命运。视觉反规训应该在生存论层面上来进行讨论,也就是要在身体主体的层面上实现“在世”抵抗。

  (一)反规训的抵抗:身体的“逃脱”

  按照身体现象学的阐述,彻底的视觉反规训不是发生在对视觉对象的变更中,而理应由活生生的身体介入到具体处境的场域中来实现,因为唯有此一方式才能获得自由与独一无二的在己体验。然而这同时诉求着一个没有被景观所侵入的理想化空间,更为关键的是诉求着一个尚未受到规训的主体,否则就无法排除这种所谓的反规训实践本身即是规训的结果的可能性。所以,在猫咪视角vlog中,观看主体首先进行视觉反规训的抵抗是对本己身体的“逃脱”,这个过程就是由前述的身体投射来完成的。

  作为与人类最为亲近的宠物之一,猫咪却从来没有真正地被驯服,西方曾有俗语,“你可以成为狗的主人,却只能成为猫的伙伴”,显露出猫咪“不服管教”“特立独行”的个性。但是,猫咪的这种高度自主性不仅能够使其成为人类心理层面上的“情绪画布”,更蕴涵着身体层面的直接投射。

  在猫咪视角vlog的视觉实践中,视频制作者给猫咪系挂摄像头蕴含着一次隐喻式的权力交接——解除凝视目光的限定,将身体的自主性“交还”猫咪。“重获自由”的猫咪随心所欲地跳跃奔跑,这个凭着本能在空间中“任性”探索的无意识身体,恰恰是一个非意识形态、前规训的天然身体。“寄身”于猫,就是主体对寓居景观世界而已然受到规训的本己身体的逃脱。这种逃脱表面上好像只是一种暂时的、“无心”的游戏,但是它愈是“无心”,就愈是一次发生在“前意识”的知觉层面上的“在世”抵抗——因为主体与世界之间原初关联就是身体的知觉,景观世界对于身体的那种隐秘而根深蒂固的视觉规训关系,必须回到这个原初层面上才能被撬动。

  这种“在世”抵抗同时也就意味着,主体将猫咪而不是其他主体作为“寄身”对象成为一种应然的“选择”。因为固然主体之间的身体和视觉较之人与猫咪显然具有更大的等价和联通空间。但是,一方面,诚如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所揭示的那样,主体之间视觉的相遇往往包含着将其中一方变为被凝视对象的客体化因素;而另一方面,在生存论的意义上,主体之间最根本的关系是在世界之中的共同在场,他们在视觉上时刻共享着一个作为总体的景观世界。正如胡塞尔所说,“世界不仅是为个别化的人而存在着的,而且是为人类共同体而存在着的,也就是说,世界已经渗透了素朴的知觉现象的群体化。”因而主体要实现真正与彻底的反规训抵抗,只能选择“寄身”于作为“它者”的猫咪——因为猫咪不与主体共享世界。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寄身”于猫的主体在猫咪视角vlog中所观看到的新视觉空间又对景观世界具有怎样的抵抗价值?

  (二)“好奇”与“漂移”:景观世界的突围

  在梅洛-庞蒂看来,主体的心身统一于身体,而身体又是在世的身体。身体的知觉意向性打开了世界,世界构造了身体在世的现象场域。身体与世界之间具有一种统一性的关系,不存在一个所谓自在的客观世界,所有的世界都是身体意向性所指引的相关项。然而,正是由于身体和世界处于一种相互构造与蕴涵的关联之中,彼此之间才存在着不可化解的张力,亦即是说,这种蕴涵关系“它总是摇摆不定”的,身体与世界的统一性在种种具体的处境之中展现为“断裂性”。在身体与世界辩证的两项中,积聚着政治经济学动力的庞大景观世界常常成为压倒身体的一极,将原本的相互蕴涵的关系异化为景观规训身体与视觉的关系。为此,主体要实现对景观世界的反规训抵抗,它必须去打开一个新的视觉世界,来重新找回到身体与世界之间理想的和谐统一。

  但这种统一是通过复归于真实的生活世界而非逃往虚拟世界来寻找的。在猫咪视角vlog中,观看主体通过逃脱本己身体,“寄身”于猫所打开的新视觉空间,往往就是猫与人类共同栖息寓居的生活世界的空间场域:街道巷陌、田间沟渠、院落矮墙、晒谷场等等。生活世界比景观世界具有更深广的内涵和空间场域,因为它首先是实践性的而非视觉性的,但是前者却往往被后者所遮蔽。当猫咪视角vlog反过来去呈现这个实践空间的世界时,这种呈现行动的本身就是一次对狭隘窄化的景观世界的视觉突围。因此,观看主体一方面要通过“寄身”于猫来逃脱这个沉沦着自己的生活世界,因为它已被景观所环绕;另一方面又要回到那个实践的、真实的生活世界中,脚踏在最寻常的大地上,来完成这种视觉反规训的抵抗。

  所以,与其说“寄身”于猫乃是为了寻求视觉刺激和“猎奇”,不如说这种基于生活世界的身体视觉再造更加贴近于海德格尔所说的“好奇”。海德格尔认为,“好奇”是存在的一种特殊倾向,是“此在”在生活操劳的间隙之时处于的一种在视觉上无拘无束的空闲状态。“好奇”状态下的视觉,不是为了某个“操持办理工作”的目的,而仅仅为了“贪新骛奇”,于是变换着视觉的对象,“通过不断翻新的东西、通过照面者的变异寻求着不安和激动”。“此在”通过“好奇”,实现的是“摆脱它自身,摆脱在世,摆脱对日常切近上手的东西的依存”。在这里,不断变换的视觉对象指的也是生活世界或周围世界中的事物。猫咪视角vlog为观看主体所提供的正是这样一种“好奇”的视觉状态,活泼好动的猫咪带领着主体四处探索,寻找生活周遭中鲜为人知的隐秘角落,“解锁”一个个“人所不能”的独特视角。

  事实上,猫咪视角vlog的这种视觉观看又无意间契合了居伊·德波所提出的“漂移”的实践方式,它意指“一种穿过各种各样周围环境的快速旅行的方法或技巧”。“漂移”产生了一种让人们脱离习惯的倾向,通过对周围环境陌生空间的探索引发主体自身的觉醒,从而为摆脱景观控制带来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猫咪视角vlog在视觉上“模拟”出了“漂移”的方式。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迷失于光怪陆离的景观世界的主体,借助猫咪的新身体与新视觉,在“漂移”中实现一次生活世界的“地理大发现”,在摆脱了庸俗的生活的同时,恰恰又回归了本真的生活。而唯有在这种同时蕴涵着“摆脱”与“回归”的辩证观看中,对景观世界的视觉反规训才是彻底的在世抵抗。

  本文运用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范式对猫咪视角vlog的视觉实践进行了深入剖析,打破了将猫作为视觉符号的研究路径。在猫咪视角vlog的观看中,猫咪的身体诱发了观看主体的身体投射和逃脱,主体在新身体和新视觉的体验中实施对景观世界视觉反规训的抵抗实践。这种抵抗虽然必定是短暂的,但由于它正是发生于“在世的身体”这一原初性层面,而非精神层面的想象性投射,所以它不是构建虚假的“乌托邦”,而是一次真实的“在世”抵抗。然而,这种最深刻的抵抗却恰恰是“无意识的”。本文所提到的种种抵抗方式,无论是“身体逃脱”,还是“好奇”与“漂移”,都是文章所做的阐释性概述,而非观看主体明确意识到的。

  与既有研究将“云吸猫”视为主体有意对抗“现代性焦虑”的文化实践相反,本文认为,猫咪视角vlog对景观世界的视觉反规训抵抗总是主体“前意识层面”的一种“领悟”——他们感到身体与视觉上的自由、舒缓,似乎是解开了某种束缚,但又无法真正地说清道明。这其实就是梅洛-庞蒂描述的“沉默的我思”——一个仍处在与被知觉世界或自然世界的原初关联之中,还未能建立反思性的意识的知觉主体或身体主体。猫咪视角vlog或其他“云吸猫”实践真正的价值不是仅仅提供可爱猫咪的“温柔乡”,而是通过提供“前意识”的身体和视觉层面的体验,来诱发主体对规训和异化的觉醒意识——为什么我们不能像猫咪一样,去任性一次,看看世界本来的样子呢?

  (载《传媒观察》2022年10月号,原文约10000字,标题为:身体重构与景观漂移:猫咪视角vlog的视觉反规训实践。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

  吴果中,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董破冰,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标签:猫咪;视觉;视角
责编:封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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