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化放归是复壮和重建野生动物种群的重要手段。2023年10月27日，在江苏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下文简称“盐城珍禽保护区”），20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朱鹮振翅高飞，这是朱鹮首次在中国东部沿海湿地野化放归。

3月3日是世界野生动植物日，2024年全球活动主题为“连接人类与地球：探索野生动植物保护中的数字创新”。近年来，越来越多科技手段被运用到野生动物保护研究中。去年在盐城放飞的朱鹮，有12只被戴上了卫星跟踪器。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日前实地走访盐城珍禽保护区，了解朱鹮在黄海之滨重回自然背后的故事。

在历史分布区重建迁徙种群

“啊……啊……”2月28日上午，春雨绵绵，记者在盐城珍禽保护区实验区，跟随独特的鸣叫声，看到一只粉红色的大鸟从树林上空飞过。盐城珍禽保护区管理处鸟类研究中心李洪磊告诉记者，那便是放飞的朱鹮。

2023年6月，首批10只朱鹮从浙江省德清县下渚湖湿地朱鹮繁育基地运抵盐城，李洪磊是当时接应朱鹮的工作人员之一，他还参与了朱鹮的野化放归训练、监测等工作。“目前保护区内还可监测到9只朱鹮在野外活动，其中5只身上有卫星跟踪器。”李洪磊打开手机向记者展示卫星跟踪器传回的历史轨迹数据，过去50个小时，这些朱鹮主要在野化笼舍周围几公里内活动。

朱鹮又名朱鹭，俗称红鹤，体态优美，素有“东方宝石”之称。据文献记载，朱鹮曾广泛分布于亚洲东部，由于环境污染、食物缺乏、过度采伐、非法猎捕等因素，上世纪30年代以来数量急剧降低。上世纪70年代后期，朝鲜半岛、俄罗斯朱鹮相继绝迹，日本朱鹮种群濒临灭绝。1981年5月，7只野生朱鹮在陕西洋县被发现，当时被认为是全球仅存的野生朱鹮。此后，随着保护力度的加强，朱鹮数量大幅增长，2023年11月发布的最新统计数据，全球朱鹮种群数量达到1.1万只，我国主要集中在陕西秦岭。

历史上，朱鹮不只有留鸟，还有候鸟。“江苏是朱鹮的历史分布区。有一个朱鹮迁徙种群，在我国东北、俄罗斯等地繁殖，在浙江那边越冬，但是这个种群灭绝了。在沿海地区野化放归，最终目标是希望重新建立沿海迁徙种群。”李洪磊说。

2023年5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野生动植物保护司关于调拨朱鹮用于野化放归意见的函》同意从浙江调拨20只朱鹮，用于在盐城珍禽保护区实施野化放归。“陕西是朱鹮保护发源地，保护朱鹮方面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但集中在一个地方，如果发生大规模疫病或者自然灾害，有可能‘全军覆没’。随着异地保护的朱鹮越来越多，也开始尝试野化放归。”盐城珍禽保护区朱鹮野化放归项目负责人王凯红告诉记者，盐城珍禽保护区是我国最大的海岸带保护区，保护区此前有过系统野化放归人工繁育丹顶鹤的工作经验，在多方协作下，重建中国南方朱鹮种群的尝试开始了。

“朱鹮6月份到我们这边，正处在换羽期，飞行能力较差。一般来说，秋季放飞比较合适，再晚的话担心它们在野外找不到吃的。综合考虑朱鹮飞行能力和野外食物资源，经过专家评估，在所有朱鹮换羽结束后，持续飞行时间达标，才正式决定放飞。”李洪磊说。

第一课是适应沿海湿地环境

3月1日上午，盐城珍禽保护区管理处鸟类研究中心蔡新杰通过高清摄像头，观察到野化笼舍内，一只被救护回来的朱鹮用细长的喙从泥地里掏出石磺等食物，在水里洗了洗再吃下去。“野化训练时喂过石磺、小蟹，但那时候不吃，没想到现在会自己找了。”王凯红说，这些在浙江德清长大的朱鹮，来到盐城的第一课是适应沿海环境。

“朱鹮从德清运输过来，路上要6个小时，我们肯定不能再去刺激它，要先放到24平方米的隔离笼舍里观察30天，等身体没有异常、采样检疫合格后，才会放到野化笼舍里。”李洪磊说，在换笼前，团队挑选了一些看起来比较健康的朱鹮，给它们佩戴了卫星跟踪器，对比观察跟踪器对朱鹮行动的影响，“按照相关标准，卫星跟踪器的重量要低于鸟类体重的3%，朱鹮的体重大约是1500克，我们选择的跟踪器型号重量大约是22克，像一个小书包一样绑在它的背部，上面有太阳能板，一个小时更新一次位置。”

在盐城珍禽保护区实验区的一片树林里，记者看到了用绿网围起的野化笼舍，一侧与河道连通，里面有芦苇，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水池，滩涂上除了几棵树外，还有人工搭建的栖息架，高处共安装了四个监控摄像头。

“朱鹮在内陆是一种淡水生物。沿海地区有潮汐，我们的野化笼舍跟沿海水系连通，这样笼舍里也能有自然的潮涨潮落，海水会把朱鹮的粪便、羽毛、食物残渣等带走，也会带来一些新的食物。另外，海水盐度比较高，我们在笼舍里建造了水池，落潮后也是有一些水池是有水的，看看朱鹮是否能适应盐度比较高的水。”李洪磊说，参照河南的野化训练标准，每只朱鹮野化训练的占地平方米数不低于60平方米，盐城珍禽保护区建设了占地约1200平方米的野化笼舍，为朱鹮准备了十余种滩涂常见、可潜在利用的食物，还通过放置猛禽模型、播放猛禽声音来刺激它们飞行，锻炼其在野外躲避天敌的能力。经过3个多月野化训练，朱鹮适应了沙蚕等6种滩涂食物和海水浴。

截至2024年2月29日，监测到有15只朱鹮存活，其中6只被救护在笼舍里，剩余9只在野外活动。对比其他地区朱鹮野化放归相关研究和报道，盐城珍禽保护区初次野化放飞朱鹮的存活率并不低，但放飞后朱鹮的死亡仍然给项目组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后台长时间没有数据回传，或偏离上一个位点位置较远时，我们就会出去找。卫星跟踪器还会回传温度，一般来说要比正常气温高，比鸟的体温低，如果跟外界气温一致的话，那这只朱鹮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在卫星跟踪器的辅助下，李洪磊找到了放飞朱鹮的死亡地点，“有些朱鹮晚上不上树，就可能被夜行性兽类捕食”。

“放出去能观察到的有9只，每天活动范围都差不多，就在附近三五公里，最远10公里。早上出去觅食了，如果雨太大，中午会飞到树上休息。”蔡新杰现在常驻野化笼舍附近的小木屋里，为了减少人为活动对朱鹮的影响，他主要通过高清监控摄像头来远程观察笼舍内朱鹮的行为，除此之外，每天还要定时分5次外出观察野外活动的朱鹮，并在天黑前为朱鹮补饲两三斤泥鳅、鲫鱼等，防止它们冬季白天吃不饱，“繁殖期过后会减少或者暂停补饲，培养它们在野外觅食的能力”。

“刚开始朱鹮行动能力比较慢，容易被其他鸟欺负。”蔡新杰说，白鹭是朱鹮的伴生物种，野化笼舍外聚集了白鹭、苍鹭、夜鹭等100多只鸟，他曾在补饲时看到白鹭从朱鹮嘴里抢鱼吃。“现在是繁殖期，它稍微强势一点，叼在嘴里不松口，掉在地上的被白鹭抢走了，有的公的胆子大，也会想抢回来，但是很少能抢回来。”

最近，蔡新杰在野化笼舍的树上放了几个柳编筐，充当人工巢。他指着显示器里一起活动的2只朱鹮告诉记者，救护回来的6只朱鹮中，有一对配对成功可能性很大，母朱鹮还“试住”了他放的人工巢。

“只有当出生率大于死亡率，才可能形成一个稳定种群。今年繁殖期刚开始，我们还没有办法预计后续情况。小种群有‘阿利效应’，当种群低于一定阈值时，如果没有外界原因干扰，物种就会逐渐灭绝。”李洪磊说，目前盐城珍禽保护区内的朱鹮数量较少，未来3到5年内，要先看朱鹮能否适应沿海环境，在此基础上形成一个可持续稳定的野外种群，逐步扩散，最后再考虑采取异地放飞等多种措施，看看能否建立迁徙种群。

放归需要长期科学监测评估

在野化放飞朱鹮前，盐城珍禽保护区曾帮助过其他濒危鸟类走出笼圈，回归自然。2013年，由北京动物园牵头，盐城珍禽保护区、吉林向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沈阳动物园、石家庄动物园、合肥野生动物园等多家单位合作，率先开展丹顶鹤野化放归项目，至今仍在进行野化放归后的科学监测。

“当一个物种的种群在主要分布地低于500只时，这个物种就要濒临灭绝了。丹顶鹤全球总数不到3000只，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迁徙种群以西部迁徙路线为主，但监测显示西部迁徙种群的数量在持续减少，只有不到1000只。而当时国内圈养丹顶鹤种群数量超过1000只，人工饲养技术成熟，便开始研究能否将动物园圈养的丹顶鹤经过训练后，放归到野外。”北京动物园研究员崔多英主持该项目，他告诉记者，黑龙江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丹顶鹤迁徙种群的主要繁殖地，几乎有90%以上沿西部路线迁徙的丹顶鹤都在盐城越冬，2013年11—12月和2015年1月、3月，项目组在扎龙附近的重要栖息地林甸和盐城珍禽保护区共放归16只丹顶鹤，其中14只在盐城。

“考虑到丹顶鹤的濒危程度，首先尝试软释放。饲养过程中采取伪装服，饲养员要穿白色衣服，伪装成亲鸟在喂养。放归前在保护区建立一个大型过渡笼舍，并投喂食物，一段时间后再打开笼舍让它自由出入，并减少投喂，这样丹顶鹤会主动在周围探索。”崔多英说，放归丹顶鹤佩戴了卫星定位信号发射器，监测显示移动距离和活动范围逐渐扩大并远离笼舍，放归一年后，野外共成功存活了9只，项目取得阶段性成功。

立项初期，盐城珍禽保护区管理处资源调查与监测科工程师赵永强就参与其中，持续跟踪监测这些放归丹顶鹤超过十年。“它们主要在保护区的核心区活动，目前没有发现直接参与迁徙。2017年，根据卫星追踪器监测，借助无人机拍摄到有2只丹顶鹤分别在野外配对成功，成功繁育了小鹤。”赵永强说，卫星追踪器有使用年限，几年后就没信号了，结合野外现场观察，从2015年至2022年，共监测到这2只丹顶鹤在野外繁育了8只幼鹤。

“野生动物保护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则是非损伤，我们没办法保证捕捉丹顶鹤的时候不对它造成损伤，所以没有再为捕捉小鹤安装卫星追踪器，但并没有间断野外的观察研究。后来我们每年都发现，头一年春天出生的小鹤，能在野外找到它和它的父母一起活动，但到了第二年2月底到3月上旬这个时间段，它突然就消失了，我们只能看到它的父母，但它们身边已经没有这个小崽儿了，8只都是这样。”崔多英分析，结合饲养经验，8只幼鸟夭亡的概率不大，丹顶鹤以家庭为单位迁徙，随着春季来临，丹顶鹤亲鸟会驱赶幼鸟，但幼鸟在迁徙时会跟随亲鸟，2023年3月2日在盐城珍禽保护区迁徙集群里发现了2只独立幼鹤，明显不属于任何家庭，推测是野化放归丹顶鹤的后代参与了迁徙。

盐城珍禽保护区对丹顶鹤的野化放归探索一直在持续。“保护区人工繁育的丹顶鹤，从2018年开始每年进行野化放归。”盐城珍禽保护区管理处鸟类研究中心主任陈卫华告诉记者，根据卫星追踪数据，其中一对2023年4月放归的丹顶鹤，2023年6月11日扩散到上海崇明岛，待了20天后又飞回到保护区。

“加上救助放飞的野生鸟类，目前保护区已经给17种鸟类佩戴过卫星追踪器，关注这些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中途经过哪里。了解种群活动动态能更精准地保护它们的栖息地。”盐城珍禽保护区管理处副主任陈浩说，除了卫星信号追踪，保护区近年来还运用雷达监测风电场对鸟类的影响、研究湿地鸟类视频监控智能识别系统等，不断完善科研监测体系，并实施了引水补湿、退渔还湿、芦苇控制、互花米草控制试点和近自然的丹顶鹤栖息地等修复工程，修复核心区近7.5万亩湿地，持续改善野生动物栖息生境。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