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江苏47.7万高考生中有3位特殊的视障考生：周科然、杨艺腾、马成。他们与普通考生共答同一套高考试卷，分别取得了理科641分、文科615分和585分的好成绩。南京理工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上海音乐学院，是他们的第一心愿。和他们一起期待录取结果的，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庞大的“后援团”。

三位视障考生，杨艺腾使用的是大字版试卷，马成和周科然使用的是盲文版试卷。今年全国共有15名考生使用了盲文版试卷，马成和周科然是其中2位。马成是南京市盲人学校的应届高三学生，杨艺腾和周科然则来自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秦淮科技高中，他们通过“随班就读”的方式在普通高中与健全同学一起学习。

一位视障学生参加普通高考，到底有多难？支持一位视障学生尤其是全盲学生参加高考，需要多少人付出多少汗水？记者进行了多日深入采访，却仍然没有算清“这笔账”。

盲校高三教室里的“孤勇者”

马成是南京盲校应届高三唯一一位，也是该校2016年开办高中以来第二位参加普通高考的学生。该校教务主任陈秋节告诉记者，对视障高中生而言，有两条升学路径，一是参加专门针对视障学生群体的对口单招考试，进入对口专业院校；二是参加普通高考，进入普通高校。由于视障学生学习文化知识存在不少困难，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相对简单的对口单招考试。而马成却选择了参加普通高考。

班主任刘婷介绍，马成自幼学习二胡，一次偶然的契机，一位二胡演奏大师称赞他“有难得一遇的天赋”。从此，马成心中便种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立志要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高三上学期，他已顺利通过了该校的本科艺术类专业招生考试。

得知马成要参加普通高考，各科老师倍感压力。数学老师吴静说：“对口单招考试大纲比普通高考少很多知识点。比如数学中，立体几何、向量等内容是没有的。”因此，老师们要安排时间给马成“开小灶”。对一个从小就看不见的孩子来说，立体几何、向量这样需要空间想象力的内容，谈何容易？为了帮助他构建空间感，吴静亲手制作实物模型，再用铁丝制成辅助线，让他用手去触摸、去想象。在文科中也有不少对视障学生“不友好”的地方，例如漫画题，该如何翻译成盲文？政治老师郑荣权苦苦思索后想出一招，先把漫画用简单直白的语言描述，再将其翻译成盲文。每位高三学科老师的电脑里都有一个文件夹，叫“马成辅导”。最近，郑荣权又打开了这个文件夹，发现足足有2.6G，全部是文档。“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高二期末时，教务处拉各科老师开了个会，主题是讨论马成高考到底可以考多少分。地理老师毛红琴说：“当时我觉得地理只能考40分，因为几乎每道题都有图。”数学老师认为能考七八十分就很好了：“盲文打字有个特点，‘正摸反打’，答题时是无法打草稿的，计算题只能口算和心算。”

经过讨论，老师们认为马成高考总分450“比较有把握”，这显然是不够的。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拼了！于是，纷纷开启“抢资料”模式，托熟人找朋友，到普高去讨要学习资料，加班翻译成盲文给马成做。“最后两个月，只有马成一个人在教室里坚持着。”郑荣权说，他看着马成身影想到一个词——孤勇者，“是他感动了我们”。

谈及高考时对马成的送考，老师们说“不敢去，因为太紧张了！”但纠结再三，他们还是去了，采取了一种“不打扰”的送考方式，站在考场门外悄悄目送马成走进考场。为什么紧张？“因为怕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把这么好的孩子耽误了。”

令老师们欣慰的是，三次全市统一模考，马成的成绩节节攀升。当二模获得586分的好成绩时，老师们有些难以置信。直到高考成绩出来，稳稳的585分，他们“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随班就读学生身后的“隐形支持团队”

对在秦淮科技高中随班就读的周科然来说，陪伴他完成六年学业的，不仅有自己学校的老师，还有南京盲校的老师们。

南京盲校副校长、江苏省视障教育资源中心副主任华建英介绍说，省视障教育资源中心是由江苏省教育厅、南京市教育局依托南京市盲人学校于2004年10月创办的，主要是充分发挥教育服务和技术支持两大功能，指导和协助各市、县区开展随班就读视障学生的融合教育工作，构建学校、家庭、医疗、残联和社区多位一体的视障教育随班就读工作支持保障体系。

南京盲校就像周科然的另一个“母校”，初中、高中共6年，这里的老师们一直默默支持着他。盲校为他提供了所有科目的盲文教材。“有些教材没有盲文版，需要一本本去翻译。”省视障教育资源中心办公室主任颜涛说。除此之外，盲校老师们还要帮他翻译一些日常学习资料，以及每个学期的期中、期末考试试卷。6月29日，周科然妈妈把所有省视障教育资源中心提供的学习资料带到盲校，以供下一位同学“接力”使用。记者数了一下，这些资料足足装满了六个大纸箱。

“周科然中学期间的大考都是在盲校进行的。每次考试都像是一场接力，妈妈一拿到试卷便拍照传给我们，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翻译出来，为他安排考试。考完后还要将答卷再翻译成汉字，封装好送回去批改。”中学六年，省视障教育资源中心团队为周科然支持了24场考试。将一份试卷翻译成盲文需要三四个小时，所有科目加起来工作量巨大。颜涛说：“每次考试需要20多位老师一起忙碌。除翻译试卷的学科老师外，还有转译、校对人员、监考老师。”

“六年的盲文试卷答题，让我在高考时能够平稳发挥。”周科然说自己是个“幸运儿”。

教务主任陈秋节说，起初校领导还会在群里发一些拜托老师们多费心的话，后来发现每一位老师都在尽心尽力、竭尽全力，根本无需多言。吴静老师说，这些孩子虽是不幸的，但又是如此的幸运。

在6月24日高考成绩通道开放后几分钟，南京盲校教师工作群里被扔进一枚“炸弹”：“祝贺马成高考获得585分，周科然641分，杨艺腾615分。感谢多年来为他们求学付出过汗水的老师们”。顿时，群里沸腾了，老师们惊喜又兴奋，他们明白“汗水”这个词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把自己当成普通人，最终融入社会

6月29日，“2024年江苏省视障随班就读学生融合教育夏令营”在南京市盲人学校开营。在开营仪式上，周科然、杨艺腾、李凯轩三位“大哥哥”被邀请向同学们分享学习经验。李凯轩是南京盲校自开办普通高中以来第一位参加普通高考的学生，现在南京艺术学院就读研究生。

一位家长提问：“你们有没有过被同学边缘化的经历？”杨艺腾毫不犹豫回答：“完全没有！”与之相反的是，他说自己总是能感受到同学和老师带来的温暖，“最后离校时，连宿管都祝我高考顺利。有这么多人支持我，我怎么会考不好呢？我觉得整个社会都在支持我！”

杨艺腾认为：“所谓的边缘化、自卑，大多是自己内心无中生有造出来的，其实没有同学会看不起你。”周科然说：“既然选择了随班就读，就要处处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

事实上，在秦淮科技高中，杨艺腾和周科然都是自己班上的“小太阳”，他们对学习的专注和努力带动全班形成浓厚的学习氛围。周科然初中时曾获跳绳比赛第一名，高中运动会时勇敢报名班级接力赛。老师让同学们以他为榜样：“周科然都能做到，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一位老师曾这样评价他们：孩子心中有爱，眼中有光。

李凯轩在大学学习期间也曾遇到困难。“有一门课是合唱指挥。看不见谱子，怎么指挥？我想到一个笨办法，把谱子背下来！后来我成了全班背谱子最快的。”

三位视障学生用自己的经历表达了对“融合”的理解：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华建英说，随班就读是我国推进融合教育的现实途径，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每个视障学生的情况不同，困难是客观存在的。到特教学校就读也是实现个人发展走向融合的途径之一。

无论是随班就读还是就读特殊教育学校，视障学生终将在成年后走入社会、融入社会。

今年参加高考的三位视障考生分别选择了三个不同的升学方向。文科生杨艺腾，第一志愿是南京师范大学的历史政治双硕，高考数学取得148分高分的理科生周科然填报了南京理工大学的数学专业，艺术考生马成，则寄全部希望于自己的“梦中情校”——上海音乐学院。他们的选择不仅与自身热爱相关，也受限于许多专业不招收视障学生。对于毕业后要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他们说，还没有想过。

李凯轩说，本科毕业时他的同学们大部分去考公或考编了，只有他选择了读研。正如马成的同学们都去读推拿按摩专业了，只有他选择做参加普通高考的“孤勇者”。

“融合教育的最终目的，是让他们成年后能够顺利融入社会，在就业、生活方面真正实现独立。这条路真的太不容易，需要孩子、家长、学校以及各相关部门贯彻始终的持续支持。”华建英说，南京融合教育工作氛围良好，特别是普通学校对每一个特需学生都会尽可能提供适切的资源支持。

南京盲校为什么对这些并非在本校就读的视障学生倾注如此多的心血与关注？颜涛说：“我们全校老师都是‘与光同行’教师志愿者服务队中的一员。从事特殊教育行业，不仅要心中有爱，还要有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用心守护这些孩子的成长。”

江苏省视障教育资源中心成立20年来，已为全省有需要的400多名视障随班就读学生提供视力筛查与评估、助视器验配、大字教材及教辅和盲文资料制作，以及家庭指导、升学就业指导等支持，成为在普校读书的广大视障学生坚强有力的后盾。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刘霞 文/图

视频 张子翼

【点·评】

用爱浇灌教育之花，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于黑暗中溯光而上，为梦想而青春飞扬——来自江苏的三位视障考生考出了优异的成绩。视力正常的人很难想象，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掌握几何、地理等知识。在这个温暖人心的故事中，用爱浇灌教育之花，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三位考生的坚持背后，是一群老师“有教无类”的执着，也是一群同学“以爱为名”的支持。其中两位考生，来自普通高中，和普通孩子一起读书、一起运动、一起玩耍，用平常心养成了积极乐观的性格。融合教育，让这些孩子拥有一颗“大心脏”，成为一个“小太阳”。

在融合教育理念推动下，越来越多的残障孩子得以进入普通学校学习，从小就打破隔阂、减少障碍，为将来融合就业打下基础。也应看到，相较于听障孩子，视障孩子进入普通学校读书面临的挑战更大，更需要教育工作者用高质公平的教育托举他们的梦想。追梦的路上一个都不能少，让视障孩子心中有爱、眼中有光，值得我们付出更多努力。

融合教育为视障孩子开启了美好的校园生活。把这道光传递下去，激励更多残疾人发扬自尊、自信、自强、自立精神，在乐观向上、拼搏有为中拥抱美妙人生，共同创造残疾人更加美好的生活，是文明进步的应有之义。

（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