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踏着热浪，搭乘开往宜昌的高铁。此行将随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参加“寻根诗祖·问道宜昌”采访调研活动，屈原，成为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有谁能拒绝呢？他不随流俗的高蹈人格、香草美人的美政理想、风华绝代的文学创造——再不会有第二个屈原，如他般遗世独立，忧郁而又迷人。自屈原后，一唱三叹的“兮”字成为触发集体情思的古老开关，乃至中华民族的千年一叹；屈原连同他所生活的轴心时代，吸引千秋万代不断地折返。

如果说屈原是宜昌的骨血和精魂，最初惊艳我们的，则是这座城市丰饶的肌体。

不来宜昌，不知“宜昌”二字之深意。宜昌古称夷陵，因“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得名，清朝时改称宜昌，取“宜于昌盛”之意。几个维度或可为这座城市粗略地画像：这里是长江三峡起始地，是“三峡门户”“川鄂咽喉”；这里巴楚文化源远流长，是屈原、王昭君故里和“三国故地”；这里还是三峡工程、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所在地，是享誉中外的“世界水电之都”，也是“长江大保护”的一张名片。

饭后与三两记者相约江边。一条玉带恰到好处地横陈眼前，对岸迢迢青山，此岸渺渺之我，不禁相看妩媚。乒乓球台等健身器材支在江边绿带上，市民游客徜徉其间，宛如镶嵌于天然的镜框。我们就这样沿长江开启精神的远行，向历史更深处漫溯。

宜昌博物馆里，出土于秭归县的“太阳人”石刻，是我国境内发现最早的太阳图腾崇拜文物，秭归正是屈原故乡所在地。《离骚》中“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表达了诗人对太阳的热爱、对时光的珍视。楚地的丧葬风俗令人惊异：无从攀登的三峡悬棺，“弥高者以为尽孝”，说明楚人从骨子里就不喜欢温软和煦。作为镇馆之宝的楚季铜甬钟，是西周楚国公室的宝钟，乃早期楚文化考古的历史性突破——但直到数百年后，楚文化精神意义上的黄钟大吕才真正诞生。

屈原的故乡乐平里是今天的秭归县屈原镇屈原村。自宜昌市伍家岗区乘车两小时有余，我们终于抵达了这座被青山环抱的小村落。其时正值“大端午”前夕，在当地，端午是持续一个月的重要节日，有“端午比年大”之说。身在屈原桑梓，时在纪念屈原的节日里，天时与地利，使我们得以最大限度地走进屈原的“力场”。

橘颂广场上，村文化队成员舞龙狮、打莲湘，表达对远客的欢迎。屈原在《九章·橘颂》中吟咏的“后皇嘉树”柑橘，至今是造福桑梓的主要作物。屈原庙前，诗人塑像在群山环抱和蓝天映衬下更加巍峨，他峨冠博带、衣袂飘扬，头颅高仰、双目如炬。

村史介绍，如今的屈原村村民其实并非原住民，他们祖上自江西到此落籍，是慕“灵均之遗胜”“骚坛之古迹”而来。

骚坛盛景，令人毕生难忘。屈原死后，人们在屈原的生日和忌日结伴以楚辞咏唱的形式祭祀屈原，形成了骚坛的雏形。1982年，骚坛诗社恢复成立，首批社员里有农民、小学教师和文化站站长。如今秭归全县的骚坛社员达2500多人，屈原庙“中华诗魂”匾额之下，身着布衣长衫、皮肤泛着古铜色光亮的农民社员们，以乡音楚韵为屈子“招魂”——

呜呼，大夫！归去，来兮。

天，不可上兮，上有，云程万里；归来，归来，不可上兮。

地，不可下兮，下有，九关八极；归来，归来，不可下兮。

……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吟诵腔调。其绵长浑厚的力道，仿佛混沌天地初开时的元音，又在千秋万代的绵绵接力中，饱经时间的酝酿、蕴藉思念的强度，直至将所有人都裹挟进这古老的缅怀中——楚辞不愧是楚人心灵展开的方式。屈原的精神后裔在桑梓守其魂、护其根，他们接引着屈原，在历史长河中托住了他的纵身一跃。

更让我感动感慨的，是屈原与时代的交汇。骚坛原副社长徐正端1990年住到屈原庙，2019年去世，义务为屈原守灵30年。有人来访，他便与访客谈论诗祖；无人来访，他便与诗祖交谈，来一场心灵的对话。当地村小经多年探索，形成了系统的屈原文化教学教案，将屈原诗词传承融入到课堂教学之中。每年端午期间，骚坛诗人、外地诗人、学生代表齐聚一堂，演绎“诗在民间”的弦歌盛景……“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这方土地与屈原的相聚何其短暂，而缘分何其绵长。在屈原死后，他的生命反而拥有了长度、深度和广度。

同行的长江日报王永芳老师告诉我，宜昌经济富庶，年GDP位居湖北省前三。站在宜昌的“精神原点”看当地发展，会发现，屈原的求索与今天的成就其实是一脉精魂的千古相续。

安琪酵母，国内酵母产业“单项冠军”，酵母总产能位居亚洲第一、全球第二；长盛川青砖茶，国家级非遗，毛泽东第一次访问苏联时带去的国礼；屈原故里秭归，“中国脐橙之乡”，创造了全世界唯一一个一年四季有鲜橙的产区……这座城市的物华天宝、产业发展和美好生活，正是“香草美人”的理想延伸，甚至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此地目之所及，无不是千秋诗魂的吐纳，而屈原就隐喻在这周遭的世界里。

至今，中华民族仍活在屈原的力场中。宜昌之行的一大遗憾，是没有亲身拜访见证“宜昌大撤退”的码头。同行的王永芳老师给我转来历史博主的视频号，语气激动地说：“宜昌大撤退”就是“中国版的敦刻尔克”！1938年，日军逼近武汉，数以万计的宜昌码头工人、海员、船工、纤夫，冒着敌机狂轰滥炸，在40天内将近10万吨民族工业精华设备和3万余人员如期转移，无数船工纤夫和宜昌市民因此献身，这场事关民族命运的战略大转移，成为宜昌刻骨铭心的城市记忆。一如江边铭文所镌：借先辈慷慨，添今人豪情；逞长江之志，铭耿耿肝胆。

我不由得揣想，那些硝烟战火中的传薪守志，何尝不是屈原爱国爱民情感的演化。那至柔至韧的乡音楚韵，在天地间绵亘，在千秋万载流传，它为温软的精神淬火，为怯懦的时刻壮行。我们对力的接引，对文化因子的传承，让中华大地弦歌不辍、诗骚不绝，且热血犹温。

呜呼，大夫！归去，来兮。

（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