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衰老科技到人类增强”“社恐与消失的现代性主体”“《西游记》的精神底色与文化符号”……这些学术性的分享，发生在酒吧里。

在人们的常规印象中，学术分享可能发生在大学教室、报告厅、书店……但与酒吧，似乎并不“搭界”。如果把学术讲座搬进酒吧现实吗？或者直接打造一个学术酒吧呢？

最近，学术酒吧的概念“火了”，并在南京、上海、北京等地掀起一阵热潮。学术议题配上令人微醺的酒精，会产生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年轻人下班下课后又一股脑投入“学习”中，背后又折射出哪些诉求？

一处不设限的空间

这片场地被微妙的界限划分为三个部分：一边布置了地毯、沙发、投影仪，仿佛是谁家的客厅，舒适又随意；一边是长桌会议室，可以桌游也可以开会；但中间地带的吧台、摆满整面墙的酒瓶以及发出“叮叮当当”响声的雪克杯提示，这里是一个酒吧。

不同的是，这里是位于南京市雨花台区的一家“学术酒吧”。当晚，一场学术分享将在这里举行。

晚上19点半，夜色已至，活动还未开始，前来参加活动的人已逐渐把屋子填满。大家或站或坐，自然地交谈。

前来光顾的消费者中，不乏平时并不常去酒吧的“稀客”，甚至有第一次来酒吧的人。但在“学术”的吸引下，他们显得毫不犹豫。

“我们俩在学校是‘i人’（内向的人），此前也没有来过酒吧。”两个刚刚从门口进来的女孩自然地站在桌子旁侧耳听了一会，或许是感到有趣，随即顺手拿了垫子自然地坐在地上，加入谈话。在放松的氛围下，自然而然地社交“这种事”变得不带任何意味。

已经是20点，分享开始了，这期的主题是《跨学科：人文与社会学科的危机与交融》。门口仍不断有人带着好奇的目光走进店里，男孩女孩们衣着精致，但在走进屋内的一刻，自动地变得小心翼翼。

“人文学科的认知中，技术的发展未必直接带来社会福利或幸福指数的上升，甚至一定程度上技术和个体之间非对称关系的加剧，也让系统对于生活世界的入侵变得更加的容易。”本期主讲人、某艺术空间主理人葛丁超的分享引起了参与者的提问：“赛博朋克是否可以视为一种技术悲观主义？”

“赛博朋克，朋克本身就带有反思的意味，但今天赛博朋克可能在我们语境中变成了一种流行符号或审美范式……”

“不，我意思是，比如我们曾以为AI可以将人类从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但实际上，AI似乎更压迫人类了，这是一种技术悲观主义吗？”

“‘困在算法里的人’，实际上这是一种预设，我们不能代替整个社会群体去发现或思考，这本身也许有局限性。”

......

“你看，这里就是可以这样，不设限的表达，没压力的讨论。”博士五年级的星星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学术和酒吧本来是看似矛盾的词，这里也突破了我以往的认知，原来酒吧不是只有灯红酒绿，也可以变为一个随意交流的场所。”

这正契合了学术酒吧创始人小韩最初的预设。

“双一流”高校数量位居全国前列的南京，被认为蕴含了天然的“学术基因”。太阳落山前，这里是开放式自习室，而在夜幕降临后，这里便摇身一变成了学术酒吧，目前也是南京第一家专心“做学术”的酒吧。

酒吧的创始人小韩2021年硕士毕业后，曾从事过一段时间人工智能自动驾驶方向的相关工作。“太累了，加班是常态，时间久了我就问自己，生活去哪了？”于是他辞职开始创业。

“无论是做成读书会还是酒吧，形式都太过单一。”在学术酒吧落地之前，他做了大量调研工作，考虑如何将学术与娱乐性的元素，以及家庭的氛围融合到一起。

家庭化的场景，白天可以开组会、上自习，还可以玩桌游、唱K，晚上可以放松喝酒、DIY调酒，阳台可以看风景……这就是小韩希望塑造的学术酒吧理想状态。就像这个酒吧的名字“串门homebar”一样，小韩希望消费者在这里找到回家的感觉。

事实上，这并非是学术分享在酒吧的第一次“开麦”。古希腊时代，柏拉图的《会饮篇》中“Symposium”一词就是指古希腊人一种进行学术讨论的活动，即在某些庄重仪式后人们饮酒聚会并讨论问题。上世纪五十年代，科学家詹姆斯·沃森和弗朗西斯·克里克经常在剑桥的“老鹰酒吧”进行讨论和社交活动，DNA双螺旋模型就诞生于这间酒馆。

欢迎任何目的消费者

光临学术酒吧的消费者，在学术与社交的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来这里的最直接目的是什么？“我现在正处在毕业之际，想来这里听听差不多情况的人对于未来的看法。”这是记者从多位消费者口中得到的“答案”。而他们，也试图在这里找到关于未来、关乎人生的答案。

“我自己还是希望以后能继续从事电影行业……”刚留学回国的克里斯很健谈，对于自身还未能拥有人生确定性的困惑直言不讳，“在酒吧的前面加上‘学术’的限定词，相当于帮我们筛选出了更精确的目标交流群体，大家在思维和社会经验上较为一致。”

当天的学术分享开始之前，主理人邀请在场的所有人依次介绍了自己的专业领域。结果显示，超半数都是文科生，其中不乏汉语言文学、新闻学、社会学等专业。恰巧，这与当天的学术分享主题尤为契合。学文科有用吗？文科的出路在哪？这是大家都想得到的答案。

两个在南京某211高校读研三的女生，在自我介绍时说：我们来到这儿想知道，学新闻学的人目前都在做什么？细谈之下得知，原来，她们当初坚定选择这个专业时的决心，早已在实习、求职之际化为烟尘，笼罩了通向未来的路。

“我的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学，方向是汉语言文字学，根据出土文献研究汉字构型、历史发展等。”李李分享了自己的迷惑，在一次学术夏令营中，一位老师问她，“别人挖什么你就研究什么，你自己的学术价值在哪里？”

很多人发出了和李李类似的困惑。“迷茫”“无意义”“困惑”的境遇让这群人聚到了这里。

还有的人，一边放松，一边卷学术。正在南京实习的吴远，手机里正在开线上会议，一边耳朵挂着耳机，一边听着现场的分享。“每天22点下班都算正常时间，正好借着周五的晚上想来换换脑子放松一下。”对吴远来说，听不听得懂讲座不重要，能有机会与不同方向的人交流更为有趣。

也有人在十字路口坚定地走向“探讨学术”这条路。社会学专业研一在读的宣宣也已经多次来到这里。但她的目的则不同，“社会学专业书里讲过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概念，市民们假定可以在这个空间中自由言论，我想来看看，这里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共领域’。或许还可以基于我的调查写一篇论文。”

大家抱着不同的目的，而学术酒吧似乎可以全部接纳。

对于酒吧的“火爆”，小韩并没有预想得到。他提到，9月17日那天，学术酒吧开启了第一场学术分享活动。当天恰逢中秋节假期，南京又正经历台风过境，本以为会遇冷，没想到还是吸引了近60人前来参加。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一场活动过后，还留下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多人每晚都会过来呆一会，甚至不用吩咐就主动开始扫地、洗杯子。小韩笑称“感觉每天都有‘新员工’”。

宣宣的室友小徐就是其中一员，如果不是她主动说起，很难看出眼前这个熟门熟路端酒的女孩也才刚刚和老板认识。“白天学习，晚上就想来放松一下，顺手帮点小忙，这里似乎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在国外，在酒吧里讨论学术并不是一个新奇的事情。”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龚凯乐说，学术酒吧对于参与者而言，在观感上同学术沙龙有很大区别，摒弃了以往主讲人单方面输出，听者被动接受的局面，更看中双向互动、观点碰撞，强调平等、参与和互动。“也许我们可以推测，随着留学归国人员增多、国内硕博群体扩大、对酒吧作为基础社交空间的认知树立起来，学术酒吧会出现也就不足为奇。”

不质疑任何声音

随着讲座越来越深入，马克斯韦伯、伏尔甘、福柯、黑格尔......社会学、人类学、哲学的专业词汇涌入，能轻易理解的门槛变高了。

有人失去了兴趣，又坐回吧台，和调酒师闲聊起来，或是到一旁玩起了桌游。

提前离场的小宁辛辣评道：“一方面是听不懂主讲人讲的内容，另一方面是很多人都在分享说要来这里追求意义，什么意义啊，还不如回家多读点书。”

这种真实更直观的反映了学术酒吧是一个平台，这里允许有的人随意走近，满载而归，也允许有人待着满腔期待而来，失望而归。

随着学术酒吧的出圈，网络上也出现了多种声音。有人觉得能在酒吧听到自己曾经喜欢的专业内容“真的特别酷”，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假知识分子的狂欢”，是“附庸风雅的伪文艺”。而小韩倒觉得，这种“百家争鸣”的氛围是件好事，无论是夸赞的声音，还是批评的声音，他都可以接受，“我不认为学术酒吧是附庸风雅，但通常别人这样说我也不去反驳。”

之所以学术酒吧引起广泛的讨论，龚凯乐认为，社会大众对科研人员和科研本身的认知存在一些“想象”，认为科研就应当是非常严谨的，科研人员就应当是一丝不苟的，不应该出现在酒吧这类场所。而忽视了科研人员作为人本身也有娱乐、社交和放松的需求。

“为什么在我们拥有如此多的学术会议的今天，大家仍需要学术酒吧？”在龚凯乐看来，学术酒吧“杂糅”着很多因素。一方面大家需要通过某种途径找到与自己有相似学科背景、价值观的“同类”，来缓解学习生活中的困惑，找到“安慰”；另一方面很多年轻学生对“玩乐”有着某种愧疚感，而学术酒吧“似玩非玩”恰恰消解了学生群体的这种愧疚。

“最难的是怎么让学术酒吧‘长红’，而非昙花一现。”小韩自己也有很多思考，要想让学术酒吧的用户黏性更甚，需要挖掘这里究竟是否能带给消费者长期的、独特的价值。

“如果后期没有刚开业时的优惠的话，我们可能就不会经常来了。”在一所高校读研究生的花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告诉记者，自己平时几乎不去酒吧，这次来纯粹是想获取一些知识，完成自己的课题调研，“学生生活费有限，价格是较为关键的点。”

“在学术分享的选题上，我希望选题的范围能适当宽泛一些，可以有关于社会热点话题的探讨，也可以有跨学科的交流。”小韩告诉记者，第一期学术酒吧的分享主题是“什么决定了你的美貌和健康”，主讲人是新加坡国立大学的研究员Zed。在分享中，既有乙醇脱氢酶等化学知识的讲解，也有诸如“你的酒量到底是什么决定的”这类话题的探讨。

小韩告诉记者，一开始他拉了几个朋友加入“宣讲团”，后来报名的人越来越多。目前酒吧的“储备讲师”已有十多人，“文科类的讲师会多一点，比如心理学、历史学等等，我们目前是规划一周做1-2次学术分享。无论是主讲人还是参与者，都不设任何门槛。”

葛丁超算得上是学术酒吧的“探路者”。“最近学术酒吧的兴起其实我并不感到意外，当它成为一种网感很强的生活方式时，确实大大增加了小伙伴的参与兴趣。”先前，他在南京大学附近就做过此类活动，而日常他也在南通尝试了几期学术酒吧分享，效果都还不错，“继前两场关于哲学和文艺学的学术酒吧落幕后，我们将视角转向文学研究，并发现跨学科行动的挑战和乐趣。”

将学术与娱乐的碰撞性发挥到极致，在北京和上海的部分学术酒吧，用户可以在餐巾纸上做学术调查问卷，甚至可以根据用户发表的论文换一杯酒喝。来酒吧“学”一杯？成了一些人的新型社交货币。

龚凯乐也建议，要把学术酒吧这样一个空间建设好，更为关键的是要选择合适的选题抓住用户的心。大家感兴趣的、都能有所表达的、能充分互动和沟通的选题，需要主理人花更多的心思。“学术酒吧也好、读书会也好、交友组织也好，无非是人作为社会性的人的需求的载体，大家抱有平常心看待新事物足矣。”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除龚凯乐、葛丁超外，均为化名）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蒋明睿 程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