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提出“记忆之场”的概念,3部7卷皇皇巨著《记忆之场》成为法国公共记忆研究的集大成之作。2015年,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记忆之场》节译本,同样在国内掀起热议。受此鼓舞,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名誉院长孙江决心推出该书的全球首次全译本。近日,“《记忆之场》全译本(第1-2)卷新书分享会”在南京先锋书店隆重举行。

何为“记忆之场”?提出30余年的这一概念为何历久弥新?“记忆之场”对中华民族的记忆构建、遗产保护、文明传承有怎样的启示?
理解“记忆之场”,首先要将“记忆”与“历史”区分开来。诺拉认为,记忆是当下的现象,是经验到的与现在的联系,历史则是对过去的再现。因此相比历史,记忆是当下的、具象的、活着的、情感的现象。记忆研究不是要复原或建构历史,而是探究关于过去的现在记忆。
孙江提到,16世纪末来到中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促进了中国人对“记忆”这一现象的认知。当时利玛窦在中国受到大量文人学士的追捧,并非由于宗教,而是他强大的记忆力和记忆法则吸引了人们的兴趣,著名史学家史景迁还专门就此写成《利玛窦的记忆之宫》一书。但在“记忆之场”这个概念中,记忆并不仅是人们通常理解的保存过去之事的装置,而是,一如诺拉强调,“记忆不是回忆,而是身处现在,对过去的统筹布局和管理”,是一种“现在中心主义”视角下的历史。

《记忆之场》一书展示了形塑法国国民意识的诸多“记忆之场”——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象征法国专制王朝的巴士底狱,这一“狂暴之日”后成为法国国庆日;大革命圣歌《马赛曲》,不仅是最早的现代国歌之一,也成为19世纪全世界民族民主运动的有力符号;为1889年世界博览会而建的埃菲尔铁塔,起初被嘲笑“令人眩晕、怪诞可笑”,后成为彰显工业力量和科学精神的“现代法兰西的象征”;马塞尔·普鲁斯特,其致力于书写回忆的《追忆逝水年华》,在经历漫长的荣辱浮沉之后,成为关于法国文学的“记忆之场”。
由此可见,“记忆之场”可以是实体,但更多时候是抽象的、象征的。“英文版曾使用site、place或space来表示‘场’,有的强调‘点’、有的注重‘面’,最新的英文译本用了‘realm’,点面兼顾、实虚结合,而中文的‘场’恰好可以传递这种复杂的涵义。”孙江说。书中援引了法国著名思想家罗兰·巴特对埃菲尔铁塔的赞美,贴切诠释了“记忆之场”的强大力量:“这全然无用却不可替代的建筑,这百岁光阴的见证人和历久弥新的遗迹,这无法模仿却无休繁衍的杰作,这亲切的世界和英雄的象征,这纯粹的标记,这无限的隐喻……”
“历久弥新”“无休繁衍”“无限的隐喻”——“诺拉所追求的‘记忆之场’,是与过去保持连续的、并由现实的集体所传承的当下的历史。”孙江说。在南京大学新传院教授杜骏飞看来,“记忆之场”作为记忆的存在方式,本质上是一种激发和唤起。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院长李恭忠进一步诠释,“记忆之场”是一个包含动作涵义的“动名词”,是再生产性的和功能性的。
“记忆之场”的视角对今天加强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充满启示意义,也呼应了这两年的一句流行语:“让过去拥有未来”。对拥有5000多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而言,她同样需要寻找、确立和镀亮那些“记忆之场”,推开一扇扇联结过去和现在的“时空之门”。
《记忆之场》一书在法国也受到文化部长和遗产司的关注。但诺拉强调,“记忆之场”并不等同于物质性遗产,一味地兴建乡村博物馆、放大一栋历史建筑的涵义,对传承记忆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记忆之场”事实上主要指的是非物质性的存在。这和我们今天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时,坚持“在物质形式上传承好,更要在心里传承好”,又有着一脉相承、异曲同工的深意。
对“如何做好历史学研究”,《记忆之场》同样充满启示。孙江笑言,中国人心目中的“标准”历史学家是司马迁,司马迁当然伟大,但作为2000多年前的古人,他对研究历史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他的时空坐标轴上缺少“未来”的向度。“而从18世纪末叶以来,全人类怀着对未来的愿景,驱动着人类历史向前发展。这种面向未来的精神,促使历史学发生转变,历史学家开始将自身的使命视为:尽可能地缩短‘过去的经验’与‘对未来的期待’之间的距离。”
分享会上,远在大洋彼岸的皮埃尔·诺拉隔屏送上祝福,期待中国学者早日写出属于本民族的“记忆之场”。现场也有读者发问:如果有一本属于中国人的《记忆之场》,它可能包含哪些地点、日期或事件?
其实,在翻译《记忆之场》的过程中,学衡团队一直抱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信念。与这份信念相关的,是孙江创办的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恰恰是对上世纪20年代南京活跃的文化流派“学衡派”的当代接力。在孙江看来,学衡派提出的“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和“不激不随”,在今天仍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重新审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是要找到自己的‘压舱石’,在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和文化主体性的基础上交流互鉴,扩充我们的襟量,开拓我们的思维。”孙江说。与前人相比,AI时代的来临是我们今天面临的挑战,“这一背景下,历史研究、学科构建必须坚持‘现在中心主义’,抛弃那些无意义的知识生产,更关注当下人的情感、记忆、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以此为基点,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前提,建构属于我们的‘记忆之场’。”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图片由主办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