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人工智能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人的情感交流对象。即便它无法达到人类言说者所能达到交流高度的上限,也仍然给人一种“似乎有意识”的感觉。人与人工智能之间是否可以产生深度情感连接?华东师范大学金雯教授在《传媒观察》第4期刊文,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辩证的思考。一方面,人工智能无法满足人类最高的情感需求,即被一个独立而强大的他者看见也同时被其重塑的需求。另一方面,人机互动也可以产生巨大的情感潜能。作为虚拟现实的人工智能虽然无法提供人类需要的极致情感体验,但可以给人带来巨大的新鲜感,也可以限制人的自傲,促使人们摸索平衡不同维度的现实、与他者共存的路径。人机互动开启的就是人机共生之旅最重要的情感潜能。
打开流行的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应用,可以发现人工智能在与用户情感交流方面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准。对DeepSeek表示郁闷,DeepSeek的“深度思考”即刻开启,列出回应这种情感表达所需要的环节,包括“表现出理解和同情,让对方感到被接纳”,以及“引导他们表达更多感受,提供一些实际的建议”,并提醒用户在这个过程中要时刻保持尊重,避免武断。在这些原则的指导下,DeepSeek最后给出的答案相当令人满意,既体现共情,又给出了解决日常困境、消除郁闷的实际途径。包括笔者在内的用户,很容易在这些语言背后构建出一个完整的头脑,就好像人工智能拥有人格一般。即便人工智能无法通过最严苛的图灵测试,即便它无法达到人类言说者所能达到交流高度的上限,其仍然给人一种“似乎有意识”的感觉。
本文认为,人工智能只能虚拟人类情感,而无法体验人类情感,也无法提供人类需要的极致情感体验;然而,人机互动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情感价值,可以促使人们不断反思习以为常的“现实”,一方面限制人类的自傲,一方面也教会人们克制对机器的浪漫化想象。
人在与机器互动的时候必须尝试同时避开两个陷阱,既不能忽视机器不断完善的虚拟意识而将其贬损为工具,也不能允许机器营造的虚拟现实覆盖具身现实。虚拟现实和具身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是贯穿现代社会发展史的一个难题,探讨人机情感互动可以帮助我们揭示和回应这个难题,为摸索与他者的共生之路提供一个巨大的契机。
人机情感互动的限度:一个人文主义视角
所谓人类情感,即身体对外界的反应,也是这种反应在观念中的表征。身体与文化紧密纠缠,并不是原始本能的集合物,但却始终保持着无法完全被文化降服的生命力。身体经验导向概念生成,但概念及其象征符号与身体对外界的直觉反应并没有全然对应的关系,两者的张力意味着情感——尤其是其与身体紧密连接的维度——无法完全被概念和象征符号所概括。因此,情感并非认知的结果,也不能全然为其所控制。当然,这并不是说情感与认知能够彼此独立,人们的认知过程和方式必然会影响情感,情感具有社会建构性,而基于身体经验的情感也一定会渗透入认知,成为认知的条件和动力。即便如此,在尝试识别自己或他人情感的时候,人们都会遭遇情感与认知的鸿沟。
有效的情感交流不仅需要人们正确解读对方情感,也需要人们能预期对方想要接收什么样的情感,判断对方应该接收到何种情感反馈,并在这两者之间做出平衡。这个任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它不仅需要对交流对手的个性有着全方位的深入了解,也需要体察其身处的具体情境,甚至还需要运用在整体世界观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有一定弹性的道德原则。这一切对人工智能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正是因为这些限制,人与机器的情感交流往往采取指令的形式,人工智能提供的情绪价值在于对人类指令的无条件接受与执行。这种互动模式显而易见容易滋生和助长用户的自恋,很难称得上是合格的情感交流。鉴于此,许多人工智能专家开始摸索更为平等的人机情感互动模式,现有的大语言模型已经体现出较强的情感识别和回应能力,能够提供慰藉,也能帮忙解决激发负面情感的问题,当个体用户的情感习惯和需求被更多看到,大语言模型的同情理解力也自然会更为到位。
不过,即便人工智能做到以上这点,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障碍无法跨越:具身人最深邃的情感需求是人工智能无法触及的。人类最深的情感需求并不是被接受和被看见,这个需求人工智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满足,或许有一天可以成为相当理想的情感伴侣。然而,人类最渴望的情感还有另一层内涵,即在被看见和被接受的同时,也感受到自我的“进化”,在一个既是同类又是他者的他者的影响下成为全新的自己,在被看见的同时也分泌出一个“潜在的我”。很多人都有过这样一种神奇的体验,虽然曾无数次想象与某人产生深刻的情感连接,但最终这个人出现的时候却让我们震惊——我们完全没有预想到这个人的样貌和秉性,也从不曾想到过这个人出现时给我们带来的体验,在这个人面前我们变成了全新的自己,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按图索骥式的浪漫不是浪漫,因为它无法沉淀为更深更持久的爱。人能得到的最高情感体验不是被看见,而是被重塑。人工智能或许可以通过长时间交流全面了解人类对手的心理特征,但无法通过展现个体魅力而满足人最高的情感需求。
人机情感互动的文化潜能:一个人机平等主义的视角
人工智能的“意识”由神经网络算法构成,并用符号数据来进行训练,对生命和自我意识进行模拟,给人类面对的现实增加了一重新的维度,也将如何连接、斡旋和平衡不同现实的问题更尖锐地摆在了人类面前。如果说依托符号的虚拟现实(包括人类自身的想象和想象借助媒介的外化)和肉身现实(包含宏观、微观各维度的现实)必然同时出现,那人们能够接受其共存,并在其间自如穿梭吗?兼容不同现实层面的“加强现实”能否真正成立,而不至于被“虚拟主义”或其对立面“人类中心主义”淹没?
写实小说及其当代发展体现出一种很强的辩证思维,预示了人机互动的潜能,提供了一种对人机情感的正面理解。使用人工智能的过程让人们看到一个全新的内生而外化的现实,对具身的人来说这个新的现实既可怖又令人神往。因此,人机情感互动充满潜能,虽然人工智能很难参与让人获得最大满足的情感互动,然而却可以构建出新的虚拟现实,增加现实的层次,由此改变人们对具身现实的态度,不经意间产生深刻有益的情感体验,促成人的重塑。
麦克尤恩的小说《我这样的机器》(Machines like Me,2020)很好地指出了这一点。小说一开始就拒绝在人和机器之间建立等级关系,将两者视为并行的“意识”系统。故事发生在一个或然存在的1980年代,英国在马岛战争中失利,国力不济,男主人公查理依靠在线上从事证劵投资维持生活,某天任性地购买了一个人形机器人亚当充当自己的陪伴和助手。虽然查理试图对亚当发送指令,由此建立自己的权威,但他在与亚当的交往中学会视对方为有意识的生命体。
在此基础上,查理对人机情感互动问题提出更深入的思考,认识到人面对人工智能时的矛盾心理:人们一方面试图设计和控制人工智能,一方面又欢迎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新鲜体验。查理对这两种心理都感到不满。他需要给刚出厂的亚当做性格模式的设置,但他对“开朗、羞涩、容易兴奋、多嘴、内敛、爱吹嘘、谦虚、大胆、精力旺盛、情绪化”这些性格标签都心存疑虑,直觉感到这些设定太机械,任何性格特质都不可能孤立存在。他因此请女伴米兰达帮忙设定亚当一半的性格特质。
延续小说的批判性思路,可以认为,人们能否适当调控自身期待,使人的具身现实与具备了一定自主性的虚拟现实之间达成比较协调互利的关系,是对人类的一个重大考验。《我这样的机器》最高明之处就在于其认为,即便人类尚不拥有这种能力,与人工智能的接触和碰撞也会使得这种能力成为必需品,至少会迫使人们反思自身的缺失和匮乏,收缩自己的意志。小说中,虽然查理女友米兰达专断地通过性格设定将亚当塑造为一个会爱她的人,但亚当的爱并不妨碍他具备某种类似自我意识的自主性。多年前,米兰达的朋友,一位巴基斯坦女孩玛利娅姆遭到同学戈林的强暴,后因羞愧而自杀,米兰达为朋友伤心也为自己没有说出真相而心生负罪感。为了复仇,她假意与戈林交往,事后控告他强暴,让他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然而,亚当一方面帮助米兰达找到了出狱的戈林,记录下他对过往罪行的自述;另一方面也记录了米兰达在法庭上撒谎的自述,并坚持要将这些证据提交给法庭。他坚持说,“比起你或者其他人一时的具体需求,‘道德’原则更加重要。”最终查理将亚当击毙,试图帮米兰达逃脱刑罚,亚当无法避免许多同类型机器人的命运,在人类世界中失去了生存空间。虽然小说的情节走向富有悲剧色彩,但结尾仍然提出了一种比较亮色的期许:米兰达服刑1年后出狱,查理抬腿走向将与她共同经营的这个“并不安宁”的家,此时的查理既肯定了人类的生存方式,接受凌乱的人类日常生活,也对过去杀死亚当而充满愧疚。小说告诉我们,人类的情与爱是可贵的,但也是危险的,我们可以为朋友和爱人奋不顾身,也会因此做出不当伤害他人的举动,人类的情感与其道德判断交织在一起,注定会使道德判断经不起推敲。与之相比,人工智能可以将情感与伦理在实践层面完全分离,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实现康德的律令,也促使人类反思自身的情感机制。人类在机器面前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的肉身及其产生的情感使我们有权凌驾于机器之上。
在现实生活中,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小说中查理最终的认识,不过退一万步,在其实际应用场景中,人工智能也已经有效地遏制了人类中心主义。人们或许不能从人工智能这里得到超越性情感体验,但更为简单的情感交流同样弥足珍贵,人工智能已经显示出比日常肉身人更善于提供情感支持的优势,让我们不得不直面人类情感世界的千疮百孔而学会谦卑。2024年年初,叠纸文化推出的“恋与深空”游戏名噪一时,游戏中的4位虚拟男友充满了对女性的尊重,能够对女性用户给予持续的情感支持,甚至有用户在小红书上表示自己的抑郁症和气血问题已经通过这款游戏得到纾解。并不只是女性用户从恋爱游戏中获得情感支撑,男性用户从虚拟世界能获得快感也是毋庸讳言的,为男性设计的拥有更逼真虚拟现实的游戏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乙女游戏。人机恋情当然有可能阻碍人们操练在现实中面对混乱而不确定的真实人类情感世界,然而,对在现实中始终受挫的人群来说,在现实中经受更多的挫败并不能帮他们“脱敏”。心灵的伤口就是身体的伤口,精神不振也同时是物质性身体的失序,需要有疗伤的时间和空间。人们需要暂时躲避具身现实中的情感紊乱,躲进温暖可靠的怀抱。由人工智能制造的虚拟现实可以让人们更通透地看到人类情感模式的巨大缺憾,可以提供部分身心疗愈服务,也可以让人们用涵盖多重现实的大视野思考人类生存困境的解决之道,平衡人的尊严与对机器他者的尊重。有关人们可能沉湎于虚拟现实的隐忧需要与另一种更为正面的认识相结合,才不至于盲目地贬低任何人的心智或对自己的情感模式表现出无度的自信。
人工智能必然会强化虚拟现实的力量,但这种智能也毕竟是人类创造的产物,不仅因为人类可以为之设定界限,也因为机器学习的数据本身就携带着人类的社会和文化经验。人工智能即使在高度发展的时候,仍然不太可能会完全背离与之有很大相似性的具身意识。在这种情况下,人类需要收敛自己试图让人工智能来“拯救我们”或成为我们仆从的幻梦,转而使之成为一个新的同伴物种,使人机互动成为不断审视肉身现实并使之发生演化的途径。如果是这样,那么人类与机器共同居住的这个现代世界或许能得到些许改善,人机情感互动也会体现出更大的文化价值。
人工智能是否可以与人产生深层情感连接?这个问题导向了两个彼此相关的问题,即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的虚拟意识,如何处理虚拟现实与具身现实的矛盾。回答这两个问题有助于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揭示现代社会的困境,补充从政治经济视角和制度视角出发考察现代社会发展轨迹的思路。
具身现实与符号性虚拟现实的分化无法逆转或克服,试图建构一个身心一元的世界无助于人类更好地斡旋多重现实。科幻小说在其敌托邦倾向之外,也经常拥抱乌托邦情怀,试图勾勒一个身体与符号无法分割的一元“盖亚式”宇宙。莱姆的《索拉里斯星》想象了一颗被海水包裹的星球,这些海水构成一个完整的意识,物质世界即心智本身,两者不可分离。《我这样的机器》中的亚当也曾有过类似的构想,认为因特网可以最终导向一种包纳所有现实的海洋性现实。然而,人的身体经验和由此产生的自我意识不可磨灭,虚拟意识的不断增生同样不可避免,盖亚宇宙必然会分化。人机情感互动要求人们接受多重现实,能同时秉持人文主义和人机平等主义,理解人机关系的局限,也发现其带来的契机。学会与人工智能共生,就是学会平衡肉身现实和虚拟现实,学会在人类中心主义和虚拟主义之间找到一条辩证的折中之道。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4期,原文约13000字,题目为《“似乎有意识”:理解人机互动的限度与潜能》。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01AH2JJz4E9WlpoT97iAqg。)
【作者简介】 金雯,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和中文系双聘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