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水欣

亲爱的婆太太：

近来一直想给您写封信。虽然我们说话蛮多也都很敞亮，但是，写信这个形式还是很不一样，更加慎重，也更具仪式感。而且，这一年与往年有所不同，您好像忽然从人生的壮年一下子进入了老年：80岁生日刚过去不久，您忽然脑淤血中风，艰辛时刻差点没挺过来……还好，现在，这些磨难暂时停滞，应该说，您用个人智慧和勇气，抵挡住了病魔的进一步入侵。因为您的顽强抵抗，也让我们这个家，没有支离破碎。就是单为了这个，也要给您送一把大红花。

其实我们也都是比较世故的成年人了，总觉得您才更像孩子，单纯，容易相信别人，害怕恶言恶语与恶行恶状，经历过“文革”冲击的您，似乎一直都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会存在恶意。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和对待身边的一切。有时您的轻信让我们无言以对：总是会送给乞丐钱，还会帮助路边流浪汉给人家衣服被子，动不动还要汇钱到人家家里，因为人家告诉你家里发水灾上有老母下有残疾妻子；家里请的阿姨会让找工作的亲戚留宿，走的时候顺手牵羊家里的物品，你还不相信说不会吧？有时候我真叹服，像您这样的玻璃人，面对这繁复的社会，怎么就安全过到了现在？你回我一句，“说明还是好人多啊！”

当然您付出的代价也显而易见，可是您不愿意去计较，认为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不要老记着不好的”是您的口头语。您的乐观一直是我生活中的太阳，不论什么事情，哪怕端倪已经不妙，您也能看出乌云里的金边来。由此带来的安慰是不可估量的。

像我这样容易自我暗示的人，在您身边总觉有力量。你是自带光芒的发光体，总能将身边阴暗角落点亮，哪怕微弱光芒，对在黑暗中的人来说，那不啻太阳的光辉啊。而您并不自知，您一直独立而自得其乐，觉得那些期期艾艾、自怨自艾，总需要别人关注的人，不论老少，都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自食其力是最重要的。其他都不是问题。”您认为只要不依赖别人活着，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对那些爱抱怨、怕孤独、闲杂琐事讲不停的人不能理解。您最向往的是“诗与远方”的生活，闲了爱看书，“能去趟台湾才好呢”是您这几年常常挂在嘴边的念想。可是，居然都没有实现……

年轻的时候，工作与生存让您拼尽全力。退休后又一直照顾高寿而身体不好的婆婆与母亲，无法抽离。终于轻松下来的时候，又去深圳为私人医院打工。那辛苦的三年，在您嘴里却成了无比快乐的时光。您说，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受人尊敬，医术得以发挥，治病救人得到最大限度实现。有一批拥趸的医护人员和病人。虽然总要加班，但是人人对您众星捧月般，还认了干儿子干女儿。闲暇时光，逛遍了周围的海边与村镇。您说，最喜欢下班后，没有急诊，在诊所食堂吃完饭，散步到不远的海滩边上，跳跳岩石，淌淌海水，出点汗，夕阳在海尽头落下最后一丝光芒，才在暗夜里回去单身宿舍。这时候，小护士姑娘在找您，一边请教医疗问题，一边帮您按摩肩膀。虽然经常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但您却说，“说明我们医院口碑好啊，邻近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来看病，进来会跟护士说，要找徐医生。”您经常谈论那段时光，每次都笑得像花开放一样。对您来说，肉体的辛苦不值一提，精神的快意才最重要。一直不够伸展的人生，在那遥远的深圳郊区，焕发了异彩。

可是，这样辛苦而甜蜜时光，也只过了短短三年。老公公忽然中风，将您急召回家。比您大将近8岁的老公公，连着两次中风，渐渐变成行动不便的阿尔茨海默病病人。您开始照顾他，不得须臾离开，这样整整10年，将您紧紧束缚在家里。您仍旧笑呵呵，说，“看来我就是照顾人的命哦。”“以前你爸爸总是脾气不好还不听我的，你们看现在，哈哈，离开我一分钟都要叫哎——”言语间，居然还有几分自得。

可是，您的年纪也在变老啊，虽然您总是说，“哎呀，一不小心我80岁了，我都不觉得哎。”可是，岁月真的严酷，饶是您这样不畏艰苦的人，也被老父亲越来越严重的病状搞得焦头烂额。家里长期雇着保姆，可是保姆经常就换掉了，您却永远打桩。老公公情况越来越糟糕，无法行动，大小便失禁，胡言乱语，他不记得我们大家了，经常出现幻听幻想，出现精神分裂的状况，亢奋得整夜整夜搅闹。一次又一次频繁送医，后来医院都不愿意接收了，认为老先生就这样了。可是您还是乐观，认为一定会有所好转。这天早晨，闹腾了一夜的老父拉了一身，保姆打着哈欠去打热水，您去抱他往下出溜的身体，忽然歪倒在一边，眼斜口歪。这个时候，您心里明镜一般，叫慌得没了主张的保姆针刺耳垂放血，然后拨打120紧急入院……

等到我们赶回家的时候，您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

您挺过了最危险的关头，但是左边的身子无法动弹，偏瘫了。您不能接受这样的状况，觉得生活跟您开了一个大玩笑。您不相信自己就这样了，刚脱离危险，就接着开始艰难的康复治疗。从扬州到南京，辗转征战，不懈努力，您是康复医院里年纪最大的病人，却也是康复速度最快的病人。康复的过程，是漫长而磨人的，伴随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气馁。您总是去问医生，能恢复几成？其实您自己是医生，心里也有数的。医生说，作为80岁的您，能活过来，神志清醒，半边身子虽然不利索，但能拖着走动，已经很好。早晨洗脸的时候，您无法用两只手拧干毛巾，呜呜地哭了……我心里好难过，我也不愿相信，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将来，还列了好多计划的您，居然就这样了。

可是您一转头，对我又展颜道，“幸亏是左手不灵哦，要是右手，岂不更糟！”我被您的乐观思维逗乐了，眼泪生生地憋在了眼眶里。

由于您一直坚持努力，您的进步也是惊人的，康复科的医生都拿您当典范来给其他病人励志。虽然您仍旧行动不便，但比起当初的半身不遂，已经是质的突破。您的乐观与豁达，让我对您更加钦佩与敬重。

这一年与往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您的新生。您为家庭，也为社会，奉献了一生。而今，趁着这个契机，也是您慢下来，歇下来，重新审视和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的时候了。很多时候，坏事和好事都是相对的，这还是您曾经教育我的话呢。

重阳节这天，我们陪您登上了牛首山。前一晚大雨倾盆，当日却艳阳高照，晴天朗日。我跟您说是个好兆头哦！推着您的轮椅在那条上坡的路上奋力前行的时候，您对我说，以后的人生，都是爬坡路，要做好准备。终于站到山上的观景台前，你俯瞰着山下整座城市：初秋的阳光烈烈燃城。城市里是生机蓬勃的成荫绿树与整章建制的新颜古城。这座城市曾经是六朝古都，经历风霜雪雨、沧桑巨变，却并未被击倒，而是愈加强盛庞大，并且，正以摧枯拉朽之势继续勇猛向前。我们都是这城市的一员，感受到了他不屈而坚定的信念和勇气。您凝视着这一切，脸上泛起久违的笑意来。

愿您一直保有您的水晶玻璃一样的心灵与钢铁般坚韧的意志。让我们一起联手面对岁月侵蚀，也接受时光带来的一切。对抗病魔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我们会陪着您，一起，迎接人生新阶段，并试着与时光握手言和。

（婆太太是苏北地区媳妇对婆婆的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