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羊城，木棉花谢了，而广州艺术博物院的展厅里绽开了一幅流动的色谱。在“五色·万象——中国传统色现代性转译研究展”上，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携手“东方传统色彩计划”正式发布了《中华五色色卡》。

朱砂炽烈如初，石青沉淀星河，靛蓝晕染着东方暮色——这是《中华五色色卡》的首次亮相，这本以矿物为墨、古籍为舟的色彩手册，正是传统绘画保存修复专家何韵旺复原的“寻色答卷”。

（何韵旺）

一、寻色者：在时光里打捞东方色谱

“传统五色不是凝固的标本，而是流动的基因库。”作为传统绘画保存修复领域的寻色者，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副教授、传统书画保护修复工作室主任何韵旺刚完成这场“色彩复原计划”。

读懂五色，要从《芙蓉锦鸡图》说起。

以丹青为经纬，宋徽宗落笔“靛青、朱红、金黄、雪白、墨黑”，将鸡的“文、武、勇、仁、信”五德与五色勾连。“《芙蓉锦鸡图》隐喻的五德思想，正是与五行、五德、风俗、方位等相关联的中华五色系统，对传统绘画的色彩表现比如花鸟、人物以及建筑景观等的实例之一。”何韵旺娓娓道来。

芙蓉锦鸡图（故宫博物院藏）

自2005年第一次到新疆克孜尔石窟摹写壁画起，那些历经千年风霜却依然鲜活的色彩，让何韵旺找到了研究方向。“传统五色在现代绘画上也有运用空间，画家可以结合中华五色、五行的文化与哲学思辨逻辑。尤其在现代艺术设计领域，五色所具有的哲理对作品的身份认同与意涵提升具有一定意义。”

这些年来，何韵旺的足迹遍布中亚各大石窟、日本古寺。他曾在新疆克孜尔石窟的佛龛中，发现使用锡箔装饰佛龛的“秘密”；也目睹过中国古画手卷在东瀛茶室中“变身”为挂轴的生命流转。

（何韵旺在复原古代绘画）

“文化如水，从不止息。我们既要守护源头，也要接纳支流。”在他看来，中日韩在装裱、用色上的差异，恰是文明交融的印记。唐代的华丽、宋代的清雅……色彩在不同时空折射出迥异的光泽，这正是传统的生命力。

色彩是流动的文明，要站在河流中央仰望，才能感悟到这样的生命力。

二、修复师：掀开古画背面的色彩密码

何韵旺从事传统绘画保存修复的生涯，源于一次偶然的“约束”。

早年留学日本学习古代绘画的材料技法，彼时的他是一名率性的创作者，却在严格的“摹写”课程中，发现了一种奇特的自由——“被传统限定的色彩与技法，反而激发了更深层的创造力”。

（何韵旺的工作室一角）

“古代画家的选择很少，却能在有限的矿物与植物色中调和出无限意境。而现代人面对太多选择，反而容易迷失本心。”回忆起对这种“限定之美”的痴迷，也翻开了何韵旺与色彩复原的故事。

“创作与修复是辩证统一的。”在何韵旺看来，真正的修复艺术在于“见微知著”的能力。面对一幅斑驳的古画，修复者需要通过残存的笔触、褪色的痕迹，在脑海中重构作品最初的神韵。这既需要对材料特性的科学认知，更需要艺术家的想象力和审美判断。

“修复古画，就像轻轻掀开历史的衣角。”在日本读博期间，中国流失到日本的一幅《罗汉图》（推测为宋代）成为何韵旺修复研究思考的转折点。将绢布翻转，他揭开古画背面的“命纸”——那是一层紧贴画心的衬纸，藏着古代画家层层叠染的秘技。

（何韵旺在调查、修复《罗汉图》）

“画作的正面是给世人看的繁华，背面才是匠人留下的密码。”何韵旺说。

循着这些“密码”，带着这种“约束”，何韵旺在修复中找寻到“奢侈的自由”。

2025年，何韵旺带领团队踏上了“寻色”的旅途，从古籍的字缝间打捞失落的色谱，他观察到团队年轻人利用AI检索数据的便利。

面对AI复原技术的浪潮，这位“修复师”有着清醒的浪漫。“科技或许能推演出画作的原始色彩，但摸不到画作材质的棱角，闻不到陈年胶矾的沉香。”

（何韵旺在复原传统绘画色彩）

在何韵旺看来，修复如行医，需望闻问切。对材料的科学检测是诊断，而复原时的“想象”，则是医者对美的直觉。“对一张绘画所呈现出来的美感进行修复，目前还不能被AI代替。”

三、守艺人：与矿物对话、与草木“谈判”

中国绘画里的五色多源自矿物颜料，如白、黄、赤、青对应的主要矿物颜料分别为铅白、雌黄、朱砂、蓝铜矿。而黑色主要源自木材或动物骨骼燃烧后产生的烟灰所制成的碳烟（松烟）。

（何韵旺收集的矿石）

以传统技艺还原五色的色彩样本，单是凭借历史文献中对色彩的文字记载，在所用材料和技术上很难寻找根据。究竟应该使用什么胶结材料、选用何种彩度的矿物色、呈现在什么支撑体之上……这些现实问题常常令何韵旺感到棘手。

在古籍里寻得“水飞澄汰”的方法，利用矿物质颜料不同颗粒粗细产生的不同比重，通过其在水中悬浮的时间长短来进行粒子分级。

这样的颜料加工技法无疑是费时费力的，何韵旺常常感慨，现代产业虽然擅用科技提速，但“真正的色彩，需要慢火熬煮”。

（何韵旺解读色彩复原过程）

而令何韵旺头疼的，还有植物色的“叛逆”。“靛蓝易晕染，苏木难匀净，我们得学着和它们谈判——用草木的方式理解草木。”为此，他特意拜访植物染色专家、上海戏剧学院教授邵旻，尝试以取于自然的植染方式诠释“就地取材”的智慧。

马蓝叶在石灰的参与下发酵沉淀出靛蓝之色、紫胶虫研磨过滤染就出古代胭脂红、藤黄树脂留存其天然柠檬黄色相、松烟或油桐烟灰入胶成墨……

（何韵旺开展色彩复原过程）

“快一秒太浮，慢一秒太沉，好的色彩，急不得。”他说，从古籍考据到矿物研磨，从“水飞澄汰”到古法涂染，团队最终还原出五色色相。

中华五色色卡，这一成果诞生于2024年由茅台支持的“东方传统色彩计划”。为了深化对中国传统色彩体系的研究，该计划聚集了国内有关机构与学者智慧，搭建起传统色彩文化的深度研究平台。通过系统挖掘、科学整理与多元传播，项目致力于让东方色彩美学突破历史尘封，在数字时代焕发新生。此次发布的色卡，正是这一文化复兴进程中的结晶。

依托于“东方传统色彩计划”的技术支持单位——清华大学艺术与科学研究中心色彩研究所，把五色样本转化为RGB、CMYK等颜色标准的数据化色值，为后续的色彩匹配、色彩传播等应用工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如今，在现代颜料工业冲击下，源自朱砂、蓝铜矿的矿物颜料逐渐被化学合成品取代，五色的文化基因面临断代风险。虽然大多数矿物颜料都不易变色，但并不意味着永不变色。“寻找替代材料变得很有必要。”在何韵旺看来，以复原的五色色样为参照，可应用于当代艺术设计与创作中。

（位于广州美术馆的“五色展”一角）

色彩在灯光下泛起柔光，矿物颗粒仍在幽微闪光。“我们要做的，是把断流的色彩重新汇入当代的河道，让人们尝到东方美学的原味。”何韵旺说。此刻，石青与朱砂在色卡上静静凝固，而五色经纬间的对话，正穿过展厅，流向更远的时空……

专家简介

何韵旺：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副教授，传统书画保存修复工作室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获东京艺术大学文化财保存学博士学位（国家公派）。研究领域包括：东方古典绘画材料技法、保存修复、重彩画创作与研究。作品曾入选第三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全国第六届工笔画大展，中国岩彩画邀请展，日本三菱商事“艺术之门”展等国内外展览；主持教育部、省级等课题6项；参与过东京艺术大学藏《叙之舞》科学调查（2015），福岛“山津见”神社天井板绘复原项目（2016），博士研究课题获日本芳泉文化财团立项资助（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