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金萍

双休日，阳光明媚。趁着天好，我在家忙忙碌碌，整理房间。拉开抽屉，打开盒子，一条手帕映入眼帘。我轻轻拿出，小心铺平，上面8个红底大字格外耀眼：“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是父亲当年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绢丝手帕，虽然脱丝、泛黄，但在我心里，却分外亲切、无比珍贵。每当看到它，父亲坚毅又慈祥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

父亲出生在河北安国县（现安国市），那里是“药材之乡”。因家境贫寒，他13岁就到药铺当学徒，每天起早贪黑干活，没有工钱，难得吃上一顿饱饭。做药铺伙计需要识字认药方，父亲天资聪颖，又很刻苦。他说，那时白天一刻不停给东家干活，晚上才得点空认几个字，慢慢能读点书，虽然日子过得苦，但有了文化，懂得了许多道理。

日寇铁蹄蹂躏华北，生活更加艰难。那年父亲才17岁，受抗日救国进步思想的影响，父亲偷偷跑出来，追赶路过的游击队，参加了八路军，在白洋淀一带打鬼子。他回忆说，当时穿着草鞋打仗，鞋子坏了，就赤着脚跑，双脚都被湖边的芦苇茬子扎破了，鲜血直流，但仍然坚持战斗，无所畏惧。父亲戎马一生，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在战火纷飞中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凯旋回国后，父亲随部队来到徐州，又随部队换防到吉林市，之后离休回到江苏。

回想起来，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31年了。一直令我遗憾万分的是，父亲走得突然，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当我得知消息急忙从南京赶回老家时，他已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再也没能醒来。望着病床上父亲瘦削的面容，我泪流满面，责怪兄妹没早点告诉我父亲生病的消息。“爸爸清醒时特意交代不让告诉你，怕影响你工作。”一旁的妹妹泣不成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记得大三暑假，我归心似箭，走进熟悉的小院，只见母亲满脸疲惫，欲言又止，却不见父亲，一丝异样在空气中弥漫。这时姐姐才说了实话：一个月前，父亲脑溢血昏迷住院，怕影响你学习，硬是不让告诉你。我火急火燎赶往医院，推开病房门，不禁愣住了：只见父亲面容憔悴，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迎向我……“这是我伟岸的父亲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父亲身经百战，九死一生。解放战争中，父亲参加了平津战役、太原战役。1951年6月，又“雄赳赳，气昂昂”入朝参战，直到1955年才洗却硝烟，返回祖国。父亲所在的68军，在朝鲜战场上以“攻必克、守必固、打必歼”著称，是一支战功卓著的“钢铁雄狮”。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讲他们部队“奇袭白虎团”的战斗故事，追忆志愿军英勇作战、不畏牺牲的亲身经历。父亲说，他和战友们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里急行军，黑夜走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又冷又饿又困，走着走着，有的战士就掉进了旁边的悬崖……当年为了胜利，他们所有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奋勇前行。父亲这一代人用信仰、用热血、用生命，换来了新中国屹立于东方，我为有这样一位英雄父亲感到自豪。

父亲对子女要求很严，平时很少表扬我们。我自幼好学，年年三好生，高中时还被评为“徐州市三好学生”和“江苏省优秀学生干部”。父亲很高兴，他仔细翻开红色的证书，看了又看，不苟言笑的他眉头舒展，欣慰地笑了。上世纪80年代，考上大学很不容易，我是家中第一个大学生。当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看到录取的是“新闻专业”时，父亲眼中满是赞许：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好记者！

参加工作后，父亲一再叮嘱我“一切以事业为重”，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有一次父亲回家探亲，返回部队的日子到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夜里飘起了鹅毛大雪，大地很快白茫茫一片。当时交通不发达，家里离火车站有十多里地，只有一条泥泞的小路。“等雪停了，晚一点再走吧。” 母亲不放心，“下刀子也得走！”话音刚落，父亲便背起行李，大步走进了风雪里。那时的我还小，但风雪中父亲那刚毅的背影，犹如一帧帧电影胶片，至今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威严的外表下，藏着最深沉的爱。记得那年去大学报到，父亲提出送我去学校，这让我大为惊喜。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父亲花了不少钱，买了上好的樟木，专门给我打了一个红箱子，足足有两个行李箱那么大。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一阵忙碌后，父亲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手帕，他小心翼翼，摊开后又叠上。这是中国人民赴朝鲜慰问团敬赠的手帕，曾裹着几枚沉甸甸的勋章。 “带上吧，给你压个箱底。” 父亲说着，轻轻把手帕放在了箱子里。这只大红箱子陪伴了我大学四年，后来结婚时我还把它带在身边。我心中明白，这里面装的不只是衣物和手帕，更满载着浓浓的父爱和深深的期许。

父亲很疼爱我。上大学时，火车票很难买，硬座票等不到座位。为了让我坐车舒服点，父亲每次都要托人给我买软座票。记得有次暑假，父亲在拥挤的人群中送我上车，帮我放好行李，准备下车时，离火车开动仅剩一两分钟了。“路上多注意！到了写封信回来。”父亲满头大汗，一边回头嘱咐，一边吃力地挤向车门。刚下车，“呜”的一声长鸣，列车缓缓启动，车窗外的父亲对我挥着手，身影渐渐模糊……那时的我从没想过，仅仅几年后，父亲就这样离我远去，再也不能相见。

父亲一生节俭。大一暑假，他带我去北京四叔家，顺便游览首都。当时我们去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和长城。在游玩时，看到照相摊点，我一下子走不动了，心里很想拍一张留影。但一看价格，一张五元钱，太贵了！我犹豫着，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二话没说，掏出钱让摄影师给我拍了照。“爸，你也拍一张吧。”可无论我怎样劝说，他都不肯花这个钱。后来，我一想起这事，心中都有深深的后悔！因为，在我的生命里，永远缺失了一张父亲在天安门前的照片。如果时光倒流，我多么希望能陪父亲再去看看北京，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我一定会给他拍很多很多张照片……

走过枪林弹雨、历经岁月艰辛的父亲，养育我长大、培育我成长的父亲，在我工作仅六年、日子刚刚好起来时，就匆匆离我而去，享年才67岁，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多少个宁静的夜晚，我的心弦被思念的旋律拨动着，在凝望星空的时刻，在低头转身的瞬间。31年前，哪怕生活的海面上刮起风、涌起浪，我深知，父亲宽广的怀抱，会将我拥入呵护的港湾。31年里，虽然身后的岸边，不再有父亲的身影，但一叶风帆，依然踏浪向前，因为在大海的深处，有一座灯塔，闪烁着不灭的光，引导着我的航向。

今天，当我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专心致志工作时；当我假日里外出旅行，享受如画的美景时；当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回家路上时；当家人们围坐在餐桌前，品尝幸福生活的滋味时，我想，在遥远的地方，父亲看到这一切，他一定会非常开心、露出笑容的。

轻轻叠好手帕，小心地，放回盒子里，关上抽屉，也收起了我的思绪。父亲的手帕，我会好好保存，一直地，珍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