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浙江、安徽、江苏，地处长江下游的一市三省，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长江三角洲地区。作为我国经济发展最活跃、开放程度最高、创新能力最强的区域之一，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早在2018年就上升为国家战略。“紧抱成团”的一市三省正在串联彼此、互联市场、通联世界的大路上同向共进。

从大历史的角度看，“长三角一体化”或许从5000多年前的良渚古国时代就已经萌芽。一市三省文化地缘相近，文化传统相通，文化风俗相融，在漫长的岁月中，共同创造出璀璨的地域文化，编织出悠长的文化根脉，为中华文明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考古探源，史前时代长三角文化趋同

“良渚不是在浙江吗，为什么南京博物院也有大量良渚文物？”在南博采访的时候，记者多次听到参观者提出这样的疑问。在该院18件“镇院之宝”中，良渚玉器就占了两件——透雕人鸟兽玉饰件和人面兽面组合纹玉琮，它们分别出自苏州昆山赵陵山遗址和常州武进寺墩遗址。

玉琮是良渚文化的典型器物。不独南京博物院，长三角地区的上海博物馆和安徽博物院也同样收藏有玉琮，出土于青浦福泉山遗址、肥东县张集乡等地。

“良渚玉琮在长三角地区都有发现，这说明良渚古城遗址虽然位于浙江，但良渚文化涵盖了整个长三角地区。”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林留根说，早在5000多年前的史前时代，今天的长三角地区就已展现出较为明显的文化趋同性，为中华文明的形成作出了重要贡献。

江苏省考古研究所原所长、南京博物院研究员张敏告诉记者，在太湖平原，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构成了史前文化的序列。而在良渚文化之前，马家浜、崧泽的文化因素就已在长三角地区传播。

被称为“江南文化之源”的马家浜文化，因1959年在浙江省嘉兴市发现的马家浜遗址而得名。但很多关于马家浜文化的重要考古发现，却是在江苏获得的。苏州市考古研究所原所长张照根研究员说，发现于苏州的草鞋山遗址，从下到上分布着马家浜、崧泽、良渚三个时期的文化堆积层。在马家浜文化层，考古专家们揭露出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拥有人工灌溉系统的水稻田遗迹，以及迄今发现的最早的葛纺织品实物。

在距离嘉兴200多公里的安徽省郎溪县，近年来也发现了马家浜文化的“踪迹”。从2015年开始，南京大学联合安徽省考古研究所对位于郎溪县飞鲤镇的磨盘山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清理出马家浜文化时期的墓葬、房址。

马家浜文化的后继者是崧泽文化，以在上海市青浦区发现的崧泽遗址而命名，有“上海文化源头”之誉。崧泽文化的中心在太湖区域周边，但辐射范围广至浙江、安徽一带。

江苏张家港东山村遗址被很多学者认为是最高等级的崧泽文化遗址，这里发现了崧泽早期具有“宫室”性质的特大型单体建筑，发现了具有“王陵”性质的特大型墓葬，发现了随葬象征“王权”“神权”的礼仪用器。东山村遗址M90大墓出土了玉器、石钺等高等级随葬品，其墓主被北京大学著名考古学家严文明称为“崧泽王”。而这位王者的统治范围，可能覆盖了今天长三角江苏、安徽、上海、浙江等部分地区。

进入距今5300—4300年的良渚时代，今天的浙江、上海、江苏、安徽四地之间的文化联系更为紧密。张敏研究员认为，“良渚古国”自诞生之初便存在着多元化与多极化现象，位于江苏的常州寺墩遗址、位于浙江杭州的反山遗址、位于上海的福泉山遗址，是良渚古国疆域内先后出现的、三个具有“王都”性质的中心聚落。在浙江以外地区，较为重要的良渚文化遗址还包括上海广富林遗址，江苏寺墩遗址、草鞋山遗址、赵陵山遗址、高城墩遗址、蒋庄遗址等数十处。在徐州新沂，考古专家们在花厅遗址墓地中发现了具有良渚文化特征的陶器，这或许是良渚文化向北到达的最远处。这个古国的影响力已经由南向北，横跨了整个长三角地区。

不得不提的还有安徽含山的凌家滩文化。以凌家滩遗址为主体的凌家滩文化并不在“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的发展序列中，却对良渚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距今约5300年前，凌家滩文化突然衰落，几乎与此同时，良渚文化迅速崛起。凌家滩文化以玉器丰富而著称，仅凌家滩墓地就出土玉器 1200 余件。而良渚文化同样玉器丰富，远超其前身崧泽文化，构建了以玉琮、玉璧、玉钺为代表的玉礼制。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吴卫红教授认为，良渚古国的玉文化很可能来自凌家滩，在凌家滩文化衰落后，玉工们迁徙去了太湖平原，将凌家滩先进的治玉技术带到良渚。这可以看作5300年前，今天的安徽和浙江之间的一次文化交流。

烟雨江南，诗性美学塑造生活范式

山水相连，文化一脉。从先秦开始，历史发展的共同基础、优美妩媚的自然环境和富足丰饶的物质条件，塑造了长三角一市三省独具江南特色的生活范式。吴文化、金陵文化、淮扬文化、淮河文化、徽文化、皖江文化、越文化、海派文化……多种地域文化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各美其美，互相影响，互相成就，绘就了一幅幅多元的文化图景。

划龙舟、插艾叶、佩香囊，就连吃的粽子也都是咸的……刚刚过去的这个小长假，长江下游的人们以传承千年的方式欢度端午佳节。长三角各地生活习惯相似，时令节俗相近。即便身在异乡，只要身份证号码分别是310（上海）、320（江苏）、330（浙江）或340（安徽）开头，彼此间都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感。

从使用的方言中也能读出长三角各地之间的渊源。苏州大学社会学院王卫平教授说，从历史上来看，长三角地区的语言以吴语为主，此外还有北方语言系统的江淮官话以及南方地区的闽南话等。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与历史上的多次移民密切相关。即便使用的方言并不相同，一些共通的词语也能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比如，地处江北的南通话属于江淮官话，但南通话的“蛮”（很）、“睏”（睡觉）、“推”板（差）、“结棍”（厉害）也是吴语中常常使用的词语。

戏曲承载着诗性的江南文化。在长三角地区，以方言为表演基础的地方戏曲也能收获跨地区的拥趸。李云霄、陈丽君这些越剧新星在安徽、江苏并不使用吴语的地区，同样能拥有大批“粉丝”。发源于安徽的黄梅戏更是在长江下游风靡不衰，苏州人、上海人唱起《天仙配》来也是有模有样，韵味十足。戏曲理论家汪人元举出摊簧说唱的例子，这个形成于清代中叶的民间表演，竟衍生出江苏的苏剧（苏摊）、锡剧（常锡摊簧），上海的沪剧（申摊）、浙江的甬剧（甬摊）等多种戏曲。正是在堪称“摩登世界”的上海，来自江北的淮剧、扬剧得到了艺术上的发展，形成了稳定的观众群。

青砖小瓦马头墙，朱檐飞角鱼悬梁。在长三角地区的水乡古镇和历史街区，你总能看到融合了徽派元素的民居建筑。黄山市博物馆原馆长翟屯建说，明清时期，徽州人走出大山，来到苏杭经商定居，也将徽州文化带到了江南，寄托着乡愁的马头墙就是一个例子。在扬州的园林里，也同样能寻觅到徽商的印记。个园、汪氏小苑、卢绍绪宅邸……宅邸宽敞宏大、假山恢宏挺拔，盐商强大的财力和独特的审美，使得扬州园林更注重装饰与气派，呈现出与苏州园林迥异的特色。

叠山理水、莳花植木。小中见大、隐逸雅致的苏州园林风格在江南地区，尤其是苏南、浙北地区产生广泛影响。苏州文史专家倪浩文介绍，从上海的豫园、醉白池、秋霞圃，到浙江湖州的小莲庄、海盐的绮园、平湖的莫氏庄园，游客都能感受到和拙政园、留园、网师园等相似的苏式造园风尚、园林美学。杭州的郭庄和无锡的寄畅园，巧妙引入作为自然景观的西湖和惠山，则体现了园林艺术中的“借景”之妙。

在江南文化史上，很多名人正是得到长三角不同地域文化的滋养才得以成就。翟屯建举出著名画家黄宾虹的例子。这位祖籍安徽歙县、生于浙江金华的山水画大师成名于上海，江南的青山秀水给了他无穷的艺术滋养和创作灵感。同样，《水浒传》《儒林外史》《吴船录》《徐霞客游记》……一部部古代长三角人创作的传世名著，也同时与一市三省都有着密切关系。明代绍兴人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有“云气浮浮冉冉”的南京钟山，有大雪皑皑的杭州湖心亭，还有价值不菲的徽州歙砚，展现了明末长三角各地的文化风情。

工商实业，河山依旧在的底气

明清以降，江南地区各地商帮不断涌现，及至近代、特别是上海1843年开埠，民族工商业崛起，让长三角一体化初现雏形，也加速了中国近代化的脚步。

在安徽财经大学新徽商研究中心主任王唤明博士看来，徽商可以说是最早践行长三角一体化的群体。借着新安江发达的水系，“走出去”的徽骆驼们足迹遍布今日长三角。

“徽商东进杭州，入上海、苏扬、南京，进而到苏浙全境。像红顶商人胡雪岩就是从古徽州绩溪走徽杭古道到杭州起家的。”王唤明说，张小泉就是在明崇祯时期，带着3个儿子来杭州发展的，至今仍有张小泉剪刀的身影。清代歙县渔梁人程保胜靠着新安江运输木材，成为杭州木业之首。此外还有歙县敦仁里程君瑞创办元泰布庄，歙县人叶金三创办巨源、元大、仁和、义昌四大钱庄等。

王唤明对记者说，“徽商作为明清时期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商帮之一，其独特的经营管理模式与以义取利、诚信为本的伦理实践为当代企业社会责任（CSR）研究提供了历史参照。”

“虽为贾者，咸近士风”的儒商特色，似乎并非受徽州文化滋养的徽商所专美。“从湖州走出的南浔商帮，抓住了1843年上海开埠和国际市场生丝短缺的商业机遇，巅峰时期其财富总值甚至与清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相当。发迹后的浔商‘贾而好儒’，演变为具有政治经济影响力的‘绅商’。”浙江省浙商研究会执行会长、浙商博物馆馆长、浙江工商大学杨轶清教授谈起这段历史颇为自豪。

他告诉记者，除了南浔商帮外，以宁波商人为代表的浙江工商业民族资本家，对近代民族工商业转型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特别是上海开埠后，宁波商帮垄断金融、航运业。20世纪30年代上海民族资本工厂中，宁波商人掌控三分之一，“无宁不成市”响彻沪上。“因为宁波商帮的巨大影响，甚至宁波方言都深刻影响了沪上金融界。”杨轶清说，“上海去年的百强民营企业，43家是浙商，浙商不仅遍布长三角，而且地位比较突出。”

“随着上海的开埠，苏锡常各地商业巨子纷纷勇闯上海滩。其中，无锡商人承担了探路人、领跑者角色。”江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无锡市江南文化研究会会长、江南大学庄若江教授说。

她告诉记者，自1895年无锡出现第一家民族资本企业到20世纪20年代，无锡已形成纺织、缫丝、粮油加工三大支柱产业和六大家族财团，跻身当时全国“工商六强”，更被誉为“小上海”。杨宗濂、杨宗瀚在无锡运河边创办的近代史上最早的民营现代机器纺织厂业勤纱厂，比南通张謇的大生纱厂还早两个多月。

庄若江说，无锡企业家在上海立足后，都会回无锡开厂，促进了长三角地区商业产业的一体化进程。“另外，上海中等企业主无锡人比例也最多，占到35%，来自无锡的产业工人占到27%，比如1865—1910年，上海祥生、和丰、瑞榕等外商船厂的打铁领班全部为无锡南门人。”

随着长三角、特别是上海成为全国经济中心，江苏在民国时期诞生了无锡、南通两个模范县。特别是状元实业家张謇，促进了南通成为“中国近代第一城”。

江苏商贸职业学院张謇商业与经济思想研究中心主任黄正平告诉记者，据《张謇与上海》一书的统计，张謇从1876年第一次到上海，至1924年最后一次到上海的48年间，共有177次上海之行。

筹办大生纱厂伊始，张謇把集股的目光聚焦在本地和上海两地，筹办过程中，就在上海设立了窗口，职能已经介于今天的办事处与企业总部之间，并在上海九江路耸立起南通大厦。他一边经商办企业，一边参与社会活动，1921年张謇应命担任吴淞商埠督办，筹划开发开放事宜，提出《吴淞开埠计划概略》。提出 “渔权即海权”论的张謇，在上海筹建吴淞商船学校，推动建成江苏省立水产学校，成为现时上海海洋大学、海事大学的前身。“尽管张謇在上海所办企业不多，如中国图书公司等，但如今的复旦大学等数所大学都浸润了他的心血。”黄正平说。

近代长三角以商帮为舟、实业作桨、开放为帆，在山河震荡中托举民族经济命脉。当“一体化”大潮再起，这份穿越历史的底气、勇立潮头的胸襟、善破壁垒的智慧、产业报国的赤诚仍是长三角勇立时代潮头的永恒灯塔。

文化共享，当代长三角文化服务一体化实践

长三角地区山水相连、文脉相通、人缘相亲，物阜民丰的沃土因协同发展而焕发新机。2018年11月，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擢升为国家战略。近年来，沪苏浙皖文旅系统紧扣“一体化”与“高质量”双核，深化文化铸魂、赋能产业，坚持人民至上、带动共享，通过多领域协作与资源互鉴，全力构建幸福长三角。

5月9日，由长三角三省一市非遗保护中心联袂打造，首届长三角摊簧文化交流活动在浙江启幕。沪剧、锡剧、湖剧、含弓戏、长兴花鼓摊簧等非遗剧目轮番上演，精彩的演出传递出一个信号，长三角非遗保护一体化进程正在稳步推进。

江苏省文化馆馆长、省非遗保护中心主任赵彦国告诉记者，2020年9月，沪苏浙皖四地非遗保护中心共同签订《长三角非物质文化遗产守护联盟协议》，成立长三角非遗守护联盟，地区间非遗保护传承交流合作愈加深入紧密。

“联盟成立以来，一市三省共同研究探讨区域非遗产保护事业发展的对策、思路，整合和利用各自资源、产业优势，促进和推动区域内非遗的生产性保护，将其纳入当代物质财富创造中，介入人们生产生活体系里，促进了区域文化产业发展和积极向外推介。”赵彦国说。

据了解，去年以来四地分别举办“第五届长三角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展”“‘共生 共享 共通’长三角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成果展示活动”“‘丝竹清韵 海上雅集’2024年长三角江南丝竹保护传承联盟音乐会”“2025年‘张浦杯’长三角连厢舞邀请赛”等活动，极大丰富了区域内群众优质文化资源的共享。

随着长三角地区加快完善一体化发展体制机制，基本公共服务制度衔接、政策协同、标准趋同，长三角区域人民享受各领域公共文化服务的便利性极大提升。

南京图书馆馆长陈军介绍，长三角图书馆的合作早在2004年就拉开序幕，2018年11月，长三角一体化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后，一市三省公共图书馆的联动进入加速期，2019年长三角地区公共图书馆战略合作首次年会举行，推动分步实施“城市阅读一卡通”方案，鼓励有条件的省区市在县域总分馆建设基础上，率先推进城市（地区）内通借通还的一卡通服务体系建设。同时推动阅读推广联盟、信用服务联盟等，把一市三省的图书馆和读者串联起来，努力以图书馆协作体的形式有效推动优质公共文化服务的跨域便利共享。

陈军说，“实施长三角一体化发展是解决公共图书馆事业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等问题的重要手段。一市三省各级公共图书馆只有不断加强顶层设计、制度建设、效能考核和品牌营造，一定会迎来一个合作共赢、资源共享、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美好明天。”

随着长三角地区文化服务和产品供给的丰富及地域间文化交流活动的增加，地域界限被打破，沪苏浙皖群众有了多样化的文化选择。记者从江苏省文化和旅游厅了解到，江苏多家博物馆与长三角地区博物馆联合办展。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联合江苏、安徽、浙江等地近50家文博单位共同落地推出“运载千秋——新时代大运河重要考古成果图片展”；“梦华东京——北宋开封城”特展，集上海、江苏、浙江等20多家文博单位重点文物；扬州博物馆与浙江自然博物馆合作举办“龙行浙里——浙江出土恐龙化石展”；南通博物苑策划“垦牧乡歌·家国情怀——张謇垦牧之路特展”“经世济民——上海大都市圈近代爱国实业家展”在上海历史博物馆、嘉兴博物馆、湖州博物馆、宁波帮博物馆等长三角地区举办巡回展览。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于锋 徐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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