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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共写父亲母亲|天下继父

文|高桂荇

高家墩子,多是本家。

我还在摇桶里,父亲就没了。家里穷,兄弟们都是一脸菜色,那些本家多有照拂。

六岁那年春上,我在“斗鸡”玩耍,被前屋堂哥喊回家。只见一个陌生男人,在家神柜前的杌子上正襟危坐。矮小、瘦削,红黑的脸,不说话。

这,就是继父。

继父在沪上做事,是个泥瓦匠。每年也就回来一两次,要赚钱。我是个“老锅小”,也是个好吃宝,一心贪玩,整日散养。尽管母亲宠,但我没了父亲,与伙伴们一有不和,便被耻笑。我一脸灰黑,肩塌着走路,自卑,孤独。学习上不去,老拖班上的后腿。老师不待见,我也就不上紧。继父回来,看到我的试卷分数,每每长叹。不好说我,更不谈动手。漫漫小学,我混,中学也一样混。最后名落孙山,幡然醒悟。于是,复读,“炒冷饭吃”。我不笨,狠心苦命地学,终于如愿,考上了大学。

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大四那年,继父说,买书,添衣裳,同学请客,分别互送礼品,用钱地方多。于是,每月寄给我的零用,从5元涨到10元。寒假,说让我见世面,叫我去沪上过年。夕阳透过巍峨的老柳树,在建筑工地上洒下一层斑驳,我和继父一前一后走着。继父说我个子高,穿西装有气派。给我钱,让我去“上海一百”挑一件。买了,116元,深藏青的,花了继父两个月的工资还多。来上海后,我才知道,继父吃的是食堂,住的是工棚,干的是苦力。此楼盖好,开拔下家,游牧似的。那天飞雪、寒风,继父从高高的脚手架上走下来,沾满泥浆的灰蓝工作服,罩在瘦小的身子上,又宽大又厚重,空荡荡的。看起来像个滑稽演员,很可怜。那一刻,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楚和自责。钱是继父用汗珠换来的,我手太大,用钱不惜。

光阴催人老。因在沪上无房,继父退休,只得回高家墩子落户。从江南到苏北,从都市到乡村,倒没有看出继父在这种地域迁徙中的留念和无奈,也没有看到他在这种人生转折中的失落和消沉。一两年下来,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农活样样拿得上手。湛蓝的天,艳丽的日,清澈的河,黄花飘香的油菜田,继父与隔壁大伯一起薅草。一样的田野肤色,一样的丰收笑容。四十年的工人,黯然转身,一日为农,竟然瞧不出异样的神色和风貌来。

家里有田,母亲走不开,我们又忙,女儿三岁了,没处放。想来想去,还是墩子妥帖。那个雨夜,我们把女儿送到墩子,偷偷溜回城,怕女儿哭。经济不宽,没钱买奶粉。女儿小,吃的就是饭和粥。到底是稚童好哄好养,没几天,女儿就破涕为笑,不哭、不闹、不嚷着要妈妈了,被继父完全收编。早上,夜晚,女儿骑在继父脖子上跳跃、嬉笑,在墩子、在大圩、在桃园,四处周游。或而逗猫,捡桑葚,摘楝树果,手执树枝赶鸡。高天,散云,酷暑,午后的串场河蜿蜒闪亮。三年过去,继父带女儿下河游泳,扎好几块泡沫系在女儿腰上,说是救生圈。一波起,一浪推,浅白泛黄的香瓜在河里一漂一浮,女儿吃着、笑着,扑腾着手臂,腿脚拍击水花。从此,继父的世界就只剩下鞍前马后,多少疏落了南园北田的瓜果和庄稼。

女儿上幼儿园了,大抵每半月一次,我们回乡。自由的风,是快乐的。母亲下地去了,正值三夏大忙。继父搬张矮凳子,靠在门边坐。把女儿拥在腿上,亲热一会儿,一边低头择着刚摘的紫茄,一边笑谈乡村趣闻、闲聊人事生灭。最后左右叮嘱我们,要做君子,走正道。俄而,厨房里肉炸鱼跳。从灶膛到锅台,烧火,炒菜,就继父一人。饭菜的香,在院子里飘漾。丝丝缕缕,钻入我们的鼻息。酒足,饭饱,我们坐一会儿,准备午睡。继父则忙着拾掇满桌的杯盘狼藉,尔后背着手,到屋后侍弄那块麦地。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涂抹得缤纷绚烂。我们早早地吃过晚饭,回城。母亲抱着女儿,把我们送到墩子南边的大圩上,颇是不舍。继父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黄昏降临了,我们走到大圩尽头。远远地,依稀望见母亲和继父还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朝我们引颈眺望。

转眼间,女儿上初中。礼拜日,要到老师家“吃小锅菜”。我们下乡,没过去那么简快了。我们回不去,继父就进城。那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只剩两只轱辘,大杠上固定吊挂着一只硬质黄革包。包中间铺满稻壳,咸鸭蛋,草鸡蛋,层层叠放。自制的辣椒酱、榨菜瓶,插放在壁袋里。车后座是加长的,两边绑上方竹篮。绿韭菜、紫扁豆,青椒、南瓜,还有黑豇豆、白萝卜、黄土豆,一律排在竹篮里。细看起来,整整一片微观的农家“七彩园”。继父煮的茶叶蛋,女儿很喜欢,就是不能天天吃上,怎么办?继父把盛装食油的十斤塑料箱上口,掏空一块。灌进酱色的卤水,放进一只只茶叶蛋。这样,既透气,又好取蛋,还有卤汁滋养。一次吃上十天半个月,不会坏。每次,继父都是中午来,我们正好下班。他知道,我们要午睡。饭碗一搁,便返回。正午的阳光特别烈,明晃晃,火辣辣,刺得人睁不开眼。街上软软的路上,热浪一阵阵翻滚,行人不见一二。继父跨上自行车,歪着身,双脚一蹬。路不平,车子后座两旁的竹篮,上颠下簸。远处的柏油马路,湿亮亮的。继父瘦弱的身影,越来越小。我怔怔地站在路口凝望,眼睛不觉潮湿了。

那个腊月隆冬,女儿过生日。大雪封路,车子骑不起来。继父之前打了肉,称了鱼,还买了鞭炮、请了蜡烛。一大早,挑着两篮东西,和母亲进城。临到中午,女儿要吃臭豆腐乳。枯坐半天又无言语的继父,自告奋勇去买。我们乔迁北城新居不久,继父对这里的街弄、商场不是很熟。我要招呼客人,便由他去。谁知,这一去,杳无消息。半个时辰过去了,没回来;一小时过去了,还没声响;两个钟头过去了,仍是人影不见。这下,我慌了。事不迟疑,家人分头找。我们南下引江河,北上工农桥,东奔谢家湾,西跑海汊口。凡大街小巷,凡商场店铺,凡路人店主,我们无不张望、细询。快过年了,街上饭店大多歇业。继父身上钱不多,又空肚子,更是天寒地冻。想到这,我脑门上沁出汗珠。我一路跑,一路喊,一路找……待见到他时,街上已是万家灯火。继父蜷缩在东亭立交桥的桥墩旁,瑟瑟发抖,大棉袄里还捂着那只红色臭豆腐乳方瓶。我奔过去,第一次握着继父那冰冻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负疾而去,继父如孤鸟独栖,凄清,寂寞,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多年的操劳,他患上“青光眼”。先前几年,还模糊可见。后来江河日下,勉强能摸墙而行。带他去医院看,医生都说不可逆转,也无良药。继父倔强,压根儿不信,照样喝酒、抽烟。突然有一天,什么都看不见。我自然知晓,失明之初那深切的怨痛和锥心的悲哀。继父眼前一片混沌,如何弄?唯此一法,那就是上街,跟我们过。然继父怕连累我们,死活不肯。我说找个保姆,继父不答应,怕人害他。当然,我也有小九九。不是亲生父亲,眼睛又看不见,我更要尽孝。不然,乡邻会把我的脊梁骨戳断的。一切怕烦人,继父学会了盲目自理。也就几天,能摸索着自己蒸饭、煮粥,烧水、泡茶。

每到端午,继父都给我们裹粽子,一贯制。“眼睛不行,还有手。”继父沤好了一锅粽子,进城过节。继父对女儿说:“单个的,是你的,咸肉鸭蛋;两个扣在一起的,是红豆,是你妈妈喜欢的;三个连一块,是纯白糯米的,你爸爸爱吃。”因是“盲裹”,粽子的品相大不如前,甚至有缺角、露尖、漏米的。粽子残缺,继父的爱是完满的。继父看不见,但耳朵异常好。听见女儿吃粽子的“咂咂”声,津津有味,继父高兴地笑了。那一笑,继父有一种成就感。可我望着继父,心里不是滋味。

女儿上高中,课程更紧了,回老家一趟,不易。而我周末回墩子,是必修。我忙不迭地扫地洗衣,烧饭做菜,陪继父喝酒、说话。酒后,继父必吃一碗饭。不吃,酒往上泛。能喝酒,能吃饭,说明身体还好。眼睛不好使,可继父心里明着哩。我那时在机关写写弄弄的,继父叮咛我,别熬夜,不呆喝酒。跟人处,要有肚量。不害人,要防人。继父非常挂念女儿,叫我带回茶叶蛋。咬一口,还是以前一样的味道,既鲜又香,女儿一脸灿烂。

每次回城,我心沉如石,腿脚迈不开步,徘徊如煎熬。继父端坐在堂屋门前,那支一米多长的竹竿,直直立地,双手握着,眼睛平视。胸前挂着四方方的掌心电器,一摁,响亮报时。双脚前,是一张小方凳。凳子上,是一只大水杯。杯里,茶汤酽酽。暮色降临,继父像一尊雕塑。当我拉上四合院那对院门,“啪”的一响,一下子就把继父关在冷寂空旷的院落。我的心猛然惊悚,顿时黑下来了,迷茫,沉重,如临深渊。我站立良久,贴门静听里面有无异动。而后,悄悄转身,缓缓离开,眼泪禁不住簌簌地落下来……

责编:薛颖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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