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席秦岭
“爸爸,1996年,您送我到学校报到。那天晚上,您住在哪里了?”餐桌上,我与年逾古稀的父亲相对而坐,我小心翼翼地发问,眼睛盯着筷子,不敢望向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
这个问题,在我心中盘旋了29年。直到今天,我才鼓足勇气探寻真相。
那是1996年夏天,我们家双喜临门。姐姐嫁给了一名攀钢集团的工人,我考上了省城的国家级重点中专。
姐姐的婚姻,在乡亲们看来是上嫁,毕竟,她以后再也不用住在乡下了,父母也少了一份农业税的负担。当然,父母需要准备一大笔嫁妆,把姐姐风风光光嫁出去。我考上中专,农门算是跳出去了一半,有望吃上皇粮。但是,我考上的是委培中专,每年学费要交3000多元。

嫁妆、学费、生活费,对于父亲来说,这负担如一座山压在他的肩上。更何况,家里才花了上万元积蓄翻修了房子。突如其来的“双喜”让父母开心了一阵子,紧接着陷入了找钱的烦恼。
在我们村,父亲算是能干人,甚至一度被谣传为“大老板”。他的同龄人乳名普遍叫作明狗、撇狗、花狗、猪娃子等,爷爷给他起的乳名却叫“聪明子”。父亲也不负爷爷重望,脑瓜子灵,善于团结群众,还当上了作业组长,后来又与邻居合伙做粮食生意。
1987年,我8岁,父亲37岁。快不惑的年龄,父亲选择了闯。他带着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憧憬,揣着40元钱、几个烧馍馍,一把黄土,踏上了去攀枝花的征途,背后留下大巴车碾过后的滚滚烟尘。
那一年,渡口更名为攀枝花市,攀钢集团成就了一座城。
父亲,像蝼蚁一般,在这个陌生的新型工业城市废渣场湾谋生。
他和他的同伴,踩一双黄胶鞋、戴一副棉手套,在工厂用火车倾倒的火热矿渣中捡拾钢铁。踩在矿渣上,脚底冒起青烟,满湾弥漫着难闻的胶臭味儿。父亲们收集的废钢废渣,经流通和冶炼,变为崭新的商品,进入机关、企业、家庭。

我读书那阵,只知道父亲在攀枝花打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带回来的好吃的、新衣裳、铁脚盆等。他的工作环境是怎样的?他如何工作?我一无所知。直到20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当年的谋生环境这般恶劣。为此,我为我中考在阆中城买过97元一条裙子、38元一个牛仔背包惭愧了好久。
在渣场湾,父亲靠着聪明与活络,成为当地老板信任的人,委托他组织人员捡废铁、管理工人、记账和发工资。父亲最风光时,用蛇皮口袋装钱给工人发工资。乡亲们听说攀枝花捡废铁就能挣钱,纷纷投奔他,父亲是大老板的谣言就这样传开了。父亲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说老实话,我是啥子大老板嘛,只是不用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儿而已。
里子不咋样,面子倒是绷起了。
姐姐正是因为父亲在攀枝花打工,才嫁给了那里的工人,实现了村姑到城里人的转变。我,因为父亲在攀枝花打工支付学费,才能安心求学。
父亲,是渣场湾顶天立地的勇士,也是我们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然而,攀枝花是资源型城市。经过三四十年的开发,资源日渐枯竭。没过几年,渣场湾没有那么多废渣了,父亲失业了。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当不了管理者,父亲回归到了体力劳动者队伍,抡起几十斤重的铁锤打铁、颠起铜勺子给煤老板煮饭,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后来,他辗转云南、新疆,靠出卖体力挣点碎银。
一次,我与室友玲子聊天。玲子说,他父亲送她到校的那天,她找高年级老乡给他父亲协调到了男生宿舍住,第二天,他父亲又带着她转了周围的环境,给她买了好些生活用品。玲子不经意的话,刺痛了我。我沉默。因为,我根本就没考虑过父亲送完我该住哪里的问题。那一刻,我是自责的,我也是自卑的。自责的是,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父亲晚上怎么住呢?就因为这么多年,我的生活都是被父母安排从而缺乏思考的能力吗?自卑的是,不同成长背景下,城乡差异是多么大。在城镇长大的玲子,她考虑事情周全,有能力在陌生的环境下照顾父亲,尽管她那年也才16岁。而在乡下长大的我,面对城市,面对需要照顾的父亲,却束手无策。
送我到校的那天晚上,父亲住在哪里?他像个流浪汉一般睡在桥洞下?还是舍得花钱住个旅舍?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我想问,又鼓不起勇气。我在成都工作了,成家了。只要在路边看见流浪汉,就会想起我的父亲。我问自己:那晚,我的爸爸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睡在大街上?好几个冬天,我带着儿子,将家里多余的被褥和棉袄送给东风大桥一带的流浪汉。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终究还是踏进了父亲走过的河流。2021年,我被报社派驻到了西昌,负责凉山和攀枝花地区的业务。那年3月8日,我坐着火车,沿着成昆线,重走父亲到攀枝花打工的路,窗外炽热的阳光、车内浓烈的方便面味,都让我想起父亲。次年夏天,给父母做了很久的工作,动员他们重回攀枝花,重温父亲年轻时激情燃烧的岁月。
好说歹说,父亲总算是同意了。感觉得到,父亲很激动。他在阆中准备了好些特产,又提前联络当年的老朋友,从阆中到成都再至西昌,与我们汇合,前往攀枝花。
71岁的父亲好激动,下了车,就和老伙计打电话,约对方“喝个小茶,吃个素饭”。我们开着车,带着父亲在他曾战斗过的渣场湾转了一圈。当年“寸草不生、红浪浪”的渣场湾,长成了一片绿洲,树木高大、碧草丛生。
“变完了,变完了,哦哟……”父亲喃喃自语。
紧接着,我们又去了父亲当年老板所在的弄弄沟。迎接他的,是“弄密村”这个陌生的名字。在小卖部,他谦卑地给当地人递上香烟,打听当年请他代班老板的地址。我们七弯八绕,到了山上,漫山遍野的芒果树,再次震惊了父亲。当年,攀枝花的山里,长的是矿石,哪有这些?

和老朋友相见,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听说“这个已去世”“那个已不在了”的消息,父亲的眼里满是悲伤,满是遗憾。我知道,父亲很感恩当年给他机会的那些老板,让他挣了工资,养活了妻儿。
后来,我们带着父母参观了中国三线建设博物馆。那里,留下了很多建设者的手印和足迹。我以为,其中的一个,正是我父亲的。
“那天,我走到了火车北站,在车站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去了攀枝花打工。”父亲的回答把我的思绪扯了回来。
我眼含热泪,站了起来,给父亲满上一杯酒,敬他,也了却我多年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