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晓春
人生的第一杯咖啡,我早已记不清它是苦是甜,却始终记得在那个炎炎夏日,父亲骑着那辆“二八大杠”,驮着我在姜堰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的身影,只为寻觅那一杯可以提神的咖啡。
那是1988年的7月,高考的日子。尽管我平常成绩不错,但难免还是有些紧张。那一年的夏日,异常炎热,高考连续几天都是三十大几摄氏度的高温。当时考场里没有空调、风扇,考数学的时候甚至是一边拿着三角尺刮汗一边答题,可谓挥汗如雨。我的母校,也是考点姜堰中学,给每个考场送来大桶的冰块用于降温;一举手,监考老师就微笑着把冰块上的毛巾递过来给我们擦汗。


我家住在一个小镇上,离县城骑车要数十分钟。7月7日、8日、9日,高考这三天的中午和晚上,父亲都会冒着酷暑,骑着那辆沉重的凤凰牌自行车,赶到我宿舍给我打扇子,让我尽量休息好。他坐在我的床头,缓缓摇着蒲扇,气流裹着湿热,倒也总能让我在蒸笼般的集体宿舍里迷迷糊糊睡着。
前两天的考试发挥得不错,甚至连我偶尔会失手的数学,都觉得能拿满分(实际扣了一分)。然而,最后一天下午的政治考试,虽然是我很拿手的,但那天中午却死活睡不着。我翻来覆去,莫名烦躁,睡意全无,看着一旁打扇子的父亲,忍不住一骨碌坐起来:睡不着睡不着,万一影响到考试,该怎么办!父亲也是一筹莫展,只能徒劳地安慰着我。正烦躁间,我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爸,我听人说,喝咖啡能提神……
那个年代,在姜堰县城,如今随便走几步就能买到的咖啡,却绝对是稀罕物,大多数人非但没喝过,见都没见过,更不知去哪里买。但父亲二话不说,跨上自行车,载着我开始了一段寻找的旅程。热浪蒸腾的午后,阳光亮得晃眼,我那身躯肥胖的父亲,衣服紧贴在背上,汗水在后脖颈亮晶晶地闪动。汗流浃背的父子俩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问,几乎把小小的县城找了个遍,收获的都是惊奇的眼光和摇头——没人卖这个。就在我们几乎放弃希望的时候,居然在一个巷口不起眼的店里找到了它,真令我们喜出望外。这应该是一包廉价速溶咖啡,冲出来是黑色,我捧着这杯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炮制出来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喝下,这人生的第一杯咖啡,是苦还是甜,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父亲盯着我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和午后的气温一样炽热。
下午的考场,我先是昏沉,趴在桌上闭目养神,监考老师轻声问:“不舒服?”我摇摇头。好在半小时后,一股莫名的清醒感突然涌上来,也不知是那杯咖啡的刺激,还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提笔疾书,笔尖几乎不曾离开过试卷。考试结束铃响起时,我最后一道大题刚好写完。那年政治题目很难,全省平均分很低,而印象中我考了68分,算是很不错的了。

后来,我收到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把那张薄薄的纸捏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每多看一眼,眼角的笑纹就深一分。升学宴上,他邀请了许多亲朋好友,举着酒杯带着我一桌一桌敬酒,酒到杯干,也不管自己的老胃病了。

我高考20年后,也就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的那一年腊月,父亲走了,终年六十七岁。此前他扛了近两年的贲门癌,走的时候骨瘦如柴。在父亲弥留之际,我抓着他的手,含泪大声地呼喊:爸,爸,一定要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这句话是一直藏在我心里,但因为忌讳着没法开口说。他应该是听到了,嘴边含着笑,嗫嚅着:光,光……他下葬的前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我们去墓地时一脚踩下去,积雪没过膝盖。最终是几个亲戚用铁锹铲出一条路,送他最后一程。

又到了一年高考结束,父亲节来临。街上飘来咖啡的香气。我伫立许久,恍惚还是那个炎热的午后,父亲吃力地蹬着车,载着我,穿行在大街小巷,寻找一杯也许于我有益的咖啡。对我来说,这一杯廉价的咖啡,却是世上最昂贵的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