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短视频经济的蓬勃发展为缺乏社会舞台的农村青年妈妈们带来了展示自我的机会窗口。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王蕾教授和硕士研究生陈小乔在《传媒观察》第5期刊文，通过对快手平台12位不同流量级别的农村青年妈妈博主的深度参与式观察和文本分析，探讨在自媒体赋权之下，农村青年女性如何通过“数字化共享”自我的母职经验和困境，剖析其在短视频空间的媒介表达、情感劳动和自我认同。研究发现，农村青年女性在面临母职困境时，积极探索自媒体实践之路。自媒体在增加其媒介空间“可见性”的同时，也为其带来了新的社会权力的审视、误解和剥夺。如何“做妈妈”“做让粉丝满意的妈妈”，成为妈妈博主们的线上情感劳动中无法调适的情感压迫。在这种复杂的磨合中，她们的媒介实践呈现出充满张力的自我叙事。

“母职”是人类社会性别劳动分工的结果，是一种被历史和社会文化所定义和规范的社会角色意识和行为准则，母职的概念和实践样态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变迁。

区别于较为常见的城市女性母职实践研究，乡村女性仍然大多留守在家，秉持着朴素的婚姻观，尽力独立承担着维持家庭完整、抚育孩子成长的重担，在网络社群研究中常作为“隐身”的社群存在。挖掘缺少社会舞台的农村女性如何建构和表达自我的母职实践，是在媒介技术带来的短视频经济蓬勃发展、性别平等意识持续推进的时代背景下有重要意义的研究议题。

快手短视频平台凭借其简便的操作及下沉乡村的营销策略，成为聚集大量农村人口的活跃型网络社区，为农村女性提供了展示自我经验的机会窗口。基于此，本文选取快手短视频平台的多位农村青年妈妈博主，通过参与式观察与文本分析，具体考察其母职实践的数字化展现，探讨此过程中的媒介赋权逻辑和效果，描绘这个过程中农村青年妈妈作为行动主体，如何展现其母职观念与实践的基本样貌，如何建构自我对母职和性别身份的认知。妈妈博主们通过数字媒介的使用是否真正突破了以往性别权力和社会文化观念的束缚，建立起新的媒介实践形态？

经济驱动：留守妈妈的生计策略

（一）不平等分工与有限的经济收益

博主A怀孕4个月时，丈夫因为要工程款与人发生冲突，被判故意伤害，有期徒刑6年，于是她独自承担了怀孕、生产、抚养孩子、照顾公公，并务农维持家庭生计的重担。留守在农村贫困家庭，一个人担负整个家庭重任，进行“双重劳动”，是本文研究对象的普遍特征。为何开始走上快手短视频博主的道路，博主A在视频里解释道，“我无法出去工作，只能借助快手平台养家糊口，希望路过的好心人能够给我点亮红心，给个免费的关注，我今天要把麦子卖了给孩子做疝气的手术……”农村妈妈博主们在全职承担家务和孩童教养的同时，还要兼顾生产劳动。她们的丈夫大多在外务工，而种植庄稼又不能贴补日常短期支出，迫于这种不平等的劳动分工，她们需要更新、更便捷的收入来源。将自己的“养娃”和劳动的日常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便能在平台算法的作用下吸引部分粉丝的关注，从而获得点赞、打赏，积累一定粉丝后再将小商品的推介穿插在视频中，更能拓宽收入来源。这种技术门槛较低的分享和经营，不需要占据大量的劳动时间，仅仅是展示自己作为妈妈的日常，便能带来经济收益，这几乎是所有妈妈博主们持续更新的动力。

研究发现，短视频经营与直播带货的收入即便微小，对经济拮据的农村妈妈而言也可能意义重大。如博主G曾作为留守妇女独自拉扯四个孩子，在快手做博主的头两年，她每个月大概能够有1100元收入，“我特别知足，能让我和孩子买上很多东西了，像我这种又能顾孩子还能干农活，额外还有这点收入，我真的特别的开心。”慢慢地，她攒钱买了第一辆三轮车，日常出行不用再背着孩子走路，到了2025年，她银行卡的存款终于支持她修建了一直想要的农村自建房，并买了一辆二手车。妈妈们通过短视频账号的经营和电商带货在增加了家庭收入的同时，也改变着原本不平等的劳动分工，不再成为“手心向上”的依附于男性劳动力的客体，尝试建构着积极的自我价值认同。这种从“诉苦式”记录向“励志型”叙事的转变，正体现了经济赋权带来的主体认知的提升。

同时，尽管短视频经营为农村妈妈博主们开辟了收入渠道，但其经济收益也具有显著的脆弱性。博主L因无法维持稳定的内容更新，且收入有限，最终放弃直播，“网络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带货也不怎么带得动，有一点也就仅够我们母子的生活费。”网络收益背后隐藏的高度不稳定性，折射出技术平台对改善底层女性生活的实质性影响也具有局部且不稳定的特征。

（二）流量机制下的“妈妈”形象塑造

在尝试发布短视频到成为短视频博主的路上，妈妈们不断学习更多增加视频点击率、获得平台算法推荐机会的方法。如在视频流量的反馈中，她们发现封面和文案很重要，所以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妈妈，学会了采用如“23岁的我已经有了4个孩子”“老公终于回家了却这样对我”等较为夸张的、引人注目的标题，用辛苦劳作的自己和穿着简朴甚至显得脏乱的孩子照片作为视频封面等短视频账号经营方法，打造一个贫穷勤劳的“妈妈”形象，从而引发网友的同情和好奇。

在内容呈现中，妈妈博主们发现，打造网友肯定的妈妈形象能够有效维持粉丝群体稳定，引发粉丝共情。

依靠粉丝们对“母亲”这个身份的天然共情，妈妈博主们在其视频内容中大量地记录孩子的成长与自己的辛勤付出，这种妈妈形象的刻板展演，逐渐演化成固化的短视频内容模式，尽管能够吸引粉丝驻足观看，得到一定的同情和关心，但也带来了更多人对其故事真实性的质疑，形成新的冲突。

被评价的劳动：“完美妈妈”母职实践

（一）网络与现实的双重标准

传统乡村社会女性多承担无酬劳、不可见的家庭照料劳动，但本文的研究对象事实上既承担家庭农业生产劳动，也承担无偿的家庭照料劳动。尽管肩负着如此繁重的双重劳动，但博主们并不是无门槛地被粉丝认可为“完美”或“合格”的母亲，要想获得这种认可，粉丝们会以妈妈博主们是否进行了“完美”或“合格”的照料型工作为判断依据。

在短视频中分享自己的母职经验时，妈妈博主们展现出与现代“精细化育儿”思维截然不同的育儿观念，由此常常受到粉丝的批评。兼顾现实的压力与网络空间的母职标准，博主们不得不在粉丝的反馈中不断调整视频中的母职呈现，直到成为“让粉丝满意的妈妈”。网民认为必须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博主F直播时自己在吃方便面，而旁边的孩子一直大哭。面对直播间粉丝的质问，她解释是因为今天孩子被她背了一天感到不舒服所以在哭。粉丝说她：“孩子哭成这样你还吃得下？”“难道孩子的健康比你干活还重要，真是可怜了孩子。”博主A更新孩子病了的视频，错将发烧39度写作49度，解释说“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作为一个母亲心情有多糟糕，别较真了我着急写错了”，粉丝反驳她：“宝宝病了就别出视频，好好看宝宝，孩子比什么都重要。”“就这样的心情还不忘拍视频发快手，我也真的服了你。”

粉丝满意的“标准”的不可见与多变性，使得妈妈博主们必须十分小心自己在视频中呈现的母亲形象，稍有不慎将被认为“不合格”或“毫无长进”。此时原有的母职经验并不起作用，妈妈们需要探索新的“做妈妈”的方式，以更好地迎合来自粉丝的观看和审美需求。在繁杂的数字劳动场域中，如何吸引流量成为博主们必须思考的问题，她们既要保持自身苦难叙事的可信度，还要通过观众“认可”的母职实践来维系情感投资，这可能进一步提高了博主们媒介技术学习和平台算法利用的门槛。

（二）满足想象与“弱势”塑造

为了让网络空间的粉丝相信自己的生活处境是真实的，顺应粉丝对农村妈妈的认知想象，如比同龄人更显苍老的外貌、粗糙的皮肤、破败肮脏的生活环境等，妈妈博主们学会了从每个细节都表现出符合账号营造的经济水平、劳动强度，力证自己是绝对弱势的状况。

博主D的短视频多为讲解自己家乡农产品并进行销售，由于她讲解专业，声音甜美，粉丝质疑她：“这夹子音是天生的还是故意的？”作为一个脑瘫患儿的母亲，她需要在自我呈现的每一处满足粉丝对于一个贫苦母亲的想象，甜美的声音是不符合粉丝要求的。

当短视频的使用和经营导致博主妈妈无法全职投入孩童养育和家务料理，又使得粉丝们认为她们没有承担好母亲的职责，指责她们“有时间拍快手不如多干点活”。博主F的家里显得脏乱，她解释是因为孩子太多，每次收拾完总是很快就变脏。粉丝则直接质问，“贫穷限制了你的干净吗？”博主G在家铲粪时，两岁半的孩子自己站在板凳上想喝水，结果掉进了水缸，粉丝指责她：“都掉水缸了还不急，还拍视频。”“既然生了就要照顾好她们。”

在快手上，妈妈们作为曾经“不可见”的群体，得到了分享生活、展示自我的机会，受到关注的同时，她们原本的母职经验与观念也在经历着质疑和冲突。在进行数字媒介实践时，粉丝口中更“完美”的母职实践要求，实际上为妈妈们带来了困惑与压力。怎样做一个“好妈妈”，成为她们在生产劳动与母职实践密集交织的过程中被迫不断思考的问题。

被“看见”的母职实践：社群支持与情感劳动

（一）情感支持与认同调适

妈妈博主们大多带着学习的心态接受着来自粉丝们友好的建议和帮助。博主D生下二胎后一个人坐月子，看到大儿子因为不能如往常一样被精心照顾而弄脏衣服时，粉丝安慰她“孩子脏点没事，先照顾好自己”。有的还建议她这一胎如何避免和大儿子一样发生黄疸，“英子第二胎就要注意孩子了，刚出生第七天或者第十天黄疸就会出现在脸上……”博主也及时在视频里回应大家的帮助：“在家坐月子第11天，好多朋友说可以放红枣吃，今天在鸡蛋里煮了一些，真的很好吃。”博主F接受了粉丝的建议：“姐姐，女儿可能有点营养不良头发太黄了”，开始有意识地给女儿补充营养。

粉丝们这种建议式的支持，帮助博主妈妈获得了更为科学和丰富的母职经验，也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她们与粉丝之间的情感连结。这种互联网社群的情感关系，也逐步衍生出对妈妈博主们而言与精神支持同等重要的物质帮助。博主G经常在视频里感谢粉丝寄来的东西，看到她贫困的生活状况，粉丝为她寄去了孩子的尿不湿、衣服，以及她需要的洗发水、护肤品等等。博主H的粉丝看到她生活辛苦，主动提供帮助：“有地址吗？我家两个小孩，有好多衣服不能穿的可以寄给你。”博主H马上回复，“太感谢你们的帮助了，姐姐，谢谢！”有粉丝积极表达自己对博主们的认同，同为女性和母亲的社会身份，使得这部分粉丝格外能够共情妈妈博主们的生活：“姐姐从心里佩服你，来到昆明可以联系我。”

一些粉丝在观看博主们生活的同时，也与博主们一起调适着作为妈妈的角色认同，“看到这位妈妈和儿子的生活，我释然了。我儿子虽然不听话，不爱学习，最起码他是健康的，所以我也应该看开点，好好生活对不对？”博主F被粉丝称赞，“日子虽苦但是对自己的孩子一直都很温柔，满眼的爱意，佩服这样辛苦的宝妈。”平台媒介上的数字实践并非是简单的单向传输与被动接受，博主与粉丝两方在互动中逐渐形成了观念、经验与情感的流动，学习“做妈妈”成为了双方共享的过程。

在互联网世界带来的新奇与冲击中，妈妈博主们也不断反思和改进着对自我角色的认同和对人生的期许。博主F决心不再在家做留守的全职妈妈，把孩子们交给公婆照顾，出门成为了一名务工人员。她刚开始说，“总是怪自己没用，但是也不想让他们跟我一起过这种苦日子，对不起我的4个宝贝，妈妈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就只能出去努力干了。”打工后她更新的视频里自己常常出门散步，有了新的生活，她说，“以前在家带孩子就觉得自己与世隔绝，出来以后，认识了很多对我好的朋友，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如何更好地“做妈妈”，博主们不只是被动地接受观念与建议，更开始主动尝试与实践，其自我认同一定程度上呈现出积极的趋势。

（二）情感劳动与有限共情

在妈妈博主们的短视频评论区和直播间，伴随着情感支持而来的，还有很多出于好奇、怜悯的提问，以及对博主们生活状况的审视和批判。通过强化个人身份处境吸引来的粉丝，往往会首先问博主们“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孩子”和“为什么过这种生活”等难以用简短的评论回应的问题，博主们也常被粉丝误解为“重男轻女”“恋爱脑”等，这样的交流使得匆匆浏览的粉丝对妈妈们生活的理解和考察变得较为娱乐化和刻板化。

农村青年妈妈博主受限于技术和账号经营方法，其视频内容较为固定且单调，文案和画面同质化程度高，对粉丝而言难以产生新的刺激点，粉丝共情持续的时间比较短。如评论中有人表示“看多了都麻了”“好脏看不下去了”等等。而持续关注的粉丝也会对妈妈博主们的发展和人设运营提出自己的意见和不满，如随着妈妈博主们通过网络不断带货后，网友提出了“赚了钱为什么你的生活依旧是老样子”的疑问，质疑她们做了这么久的网络账号运营却没有看到生活的改善，许多粉丝甚至会寻找证据来佐证博主们是故意卖惨博同情，其背后有团队的操作运营。部分粉丝还会直言：“希望你有钱，又怕你真有钱。”折射出在观看弱势群体的生活经验时，粉丝们其实加入了个人同情阈值的利益标准，对妈妈博主们产生同情的前提是“你的位置（经济条件等）比我低”，一旦被同情对象的地位发生超越性的改变，就会失去同情者的情感付出。这也体现出观看者对妈妈博主们的共情是一种娱乐性的视角，共情脆弱、转瞬即逝，且具有主观条件限制。

即使努力迎合粉丝们对一个“好妈妈”的标准和要求，但短视频时代粉丝注意力的分散使得博主们缺乏与粉丝产生真正长期交流的连接纽带。粉丝在了解了弱势群体生活经验和情感后，往往还是选择“与我无关”，并将博主们的生活困境简单粗暴地归因于不努力、不读书等原因。博主H孕晚期在地里割猪草，网友对此说道，“多生几个以后洋芋有人挖”。博主G流产后还在做家务，评论区的热评却多为：“谢谢姐，我马上从床上起来读书”“我要教导我女儿把书给我往死里读”。这种“他人”视角的缺乏，使得观看者在陌生群体的困境面前选择了对自我处境的满足与炫耀，忽视了博主们出现母职困境的根本原因，更无从谈起如何从根本上为她们找到解决方法和改善思路。

农村青年女性的母职困境和在短视频空间的实践，体现的是社会加速转型的城镇化发展背景下农村家庭分工和养育模式的适应性变革。女性作为传统父权制、性别观念和母职期待下的劳动者，承担着生产与照料的双重责任，却并没有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角色改变。

短视频经济则恰好为农村青年妈妈这类弱势群体提供了进入公共空间交流的途径，帮助其从私人化的困境中通过数字化呈现向公共话语领域迈进，新的母职观念与实践方式背后是正在变革的乡土社会、逐渐淡化的文化边界和崛起中的女性性别意识。但如何使她们的话语不被消解和误读？在平台流量算法下，妈妈博主们是否真的被“看见”？女性主体性话语权力的寻求是否真的实现了突破？母职观念是否得到了优化和认可？仍然值得讨论。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5期，原文约16000字，题目为《“做粉丝满意的妈妈”：农村青年女性的母职困境与自媒体实践》。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VJig36KaCHBPZwXNRrbnZw。）

【作者简介】王 蕾，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陈小乔，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