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循华
我退休的第二天,便从南京坐火车回到老家海安。
1989年7月,我离开了华东师大校园,8月开始上班工作。在海安工作了十二年后,被调到省城工作了二十四年。今年3月6日开始,突然就不用工作了,我一下子很不适应。有时,我妈见我坐在客厅看书,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傻傻的,老半天都不翻动一下书页,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我父亲。

我妈说,当年在南京,你父亲见你成天忙,那么晚回到家了,还要埋头写东西。你父亲还以为你在写小说,才问了你一句,你就一脸很不耐烦的表情说不是。有一天夜里一点多,你接到电话还赶去学校,一夜没回。第二天晚上才知道学生夜里打闹,你赶去处理的。那天晚上吃晚饭时,你父亲叹着气说,这个什么学校,学生也太不懂事啦。你告诉他说,学唱戏、学舞蹈的学生,都是小学生招进来的,年龄小、好动,调皮捣蛋,很正常。你父亲看你心情好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才敢和你说话,问一些你工作上的情况。
过了一天,我们再一次地聊到父亲。我妈说起我上大学的第一年从南京放寒假,用稿费买了一书包的橘子带回家的往事。她说,你父亲早早吃过中饭就踩着自行车去海安汽车站接你,回来的路上骑到立发桥上桥时,他怎么都蹬不动了,直喘大气。你就换他骑车子。你父亲坐在后座上开心得直抹眼泪呀,他还对你说,“个子怎么蹿得这么高、长得这么快啊,才过半年,我就驮不动你啦。”
我父亲有哮喘病。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我和我弟都坚决不让他去上海打工了。回到老家,他也不能下地干活儿。老了之后,他就整天在家里坐着,甚至都不愿走动。父亲喜欢看报。我每年都帮他在老家的邮局订一份《扬子晚报》。每天上午的那个时间点儿,他都会坐到家门口的那张小椅子上,乖得像个小学生,安安静静地等着邮递员送报纸过来。接到报纸后,他便会慢慢悠悠从眼镜盒里取出老花眼镜戴上,将报纸从头看到尾。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正觉得有些难过时,我妈又补了一句:你父亲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夜里睡不着时,吭着气,翻书,看你写的稿子……
在父亲走后的第十一个年头,在我刚刚退休的第一个月里,我妈对我说起我父亲的这些往事。我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我觉得我不是个称职的儿子。我要去乡下看看我的父亲了。
春天的太阳照在红星四队的大地上,也照在我父亲徐广山的坟头上,暖乎乎的。我坐到我父亲的坟边,静静地点上一支烟。父亲的坟,紧挨着红星小学。我小时候在这里念完小学再念初中,直到1978年初中毕业。我的目光巡行在红星小学原址的周边,可是,连块碎砖都没看到。地面早已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栽满了我叫不出名的绿植。红星小学彻底没了,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我调到南京工作后,接父母来南京的多,很少回老家。在南京期间,父亲常和我说起红星大队的人和事,每每总是以一声长叹开头。一次谈到红星小学,父亲很生气:唉——当年,你好话说尽,请你大舅子捐了20万块钱给红星小学新建了一栋楼,时间不长学校就被撤并到公社东边的中心小学,一个公社只保留一所小学。你读高中的壮志中学也被撤并掉啦,现在一个乡镇只剩一所小学了。嗯,你小时候上学,哪要我们大人烦神的喔,现在的细伢儿上学,都要大人骑车接送。全是爷爷奶奶接送啊,都是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啊,可怜呢!
父亲当年在南京说起这些时,我倒是没怎么难过。因为我知道,老家的年轻人一茬一茬的都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有的永远都不会再飞回来了,就像住在我家河北岸的稳子家的女儿一样。
稳子,我的远房表亲,他的真实名字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还是在微信上问我弟弟,才想起稳子的实名叫赵虎珍。20世纪的七十年代,我父亲在生产队做会计时,看稳子快四十岁了还打着光棍,便与西边向阳大队的俞会计一合计,把向阳大队一个残疾严重的姑娘介绍给稳子做老婆。这个姑娘一只手、一条腿残疾,走起路来像在跳舞。稳子也不嫌弃人家,娶过来之后就恩恩爱爱地过起了小日子,第二年便生了个女儿。我调到南京之后,父亲一次来南京时告诉我,稳子为了供女儿上学,生了大病也舍不得去医院,一直拖着。下半年来南京和我们一起过年时,父亲又告诉我,稳子死掉了,他的女儿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过了几年,父亲来南京时又告诉我,稳子的女儿大学毕业就考上了公务员,姑娘蛮孝顺的,把妈妈接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
看完我父亲,回家必须路过我小学同学章英华的家。小时候,我们给章英华取了个绰号“细鸟儿”。章细鸟儿是我儿时的玩伴,因为他的嘴朝前凸得很厉害,像鸟喙。细鸟儿小时候喜欢跟着我挑猪草挑羊草,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活像个跟屁虫。细鸟儿后来没考上大学,听爸爸妈妈的话去学了泥瓦匠。细鸟儿后来娶了老婆,突然变得会赚钱了。我妈就开始拿他做标杆,夸细鸟儿聪明、会赚钱,我才工作时,我妈跑到县城告诉我,细鸟儿去新疆做了包工头啦。过了两年又告诉我,细鸟儿家门口堆满了黄沙石子预制板,准备翻建新房啦。我来南京工作后,她来南京时又告诉我,细鸟儿拆了那么好的瓦屋,建了座三层楼,洋气得很哪!
细鸟儿五十岁不到时,在新疆的一处建筑工地,从几十层的高楼上摔了下来,一声不吭走了。从他留下的那座三层小洋楼下路过时,我很难过。
红星四队的人们啊,像鸟儿一样,有的飞进了天堂,有的飞向了远方,有的飞回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