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将经典电视剧作为背景音的行为逐渐成为部分群体的日常生活习惯,建构出融入人们家庭空间的媒介“声音景观”,体现了受众在媒介环境变迁下的适应与创新。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贺艳教授和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卫成杰在《传媒观察》第7期刊文,将具有“听经典电视剧”这一行为习惯的群体作为考察对象,探寻从看剧到听音这一行为转变过程中的声音作用。研究发现,电视剧声音具有空间、行为和情感三重维度的“听觉疗愈”功能:个体将电视剧声音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空间符号,在具身、隐私以及恢复层面建构出能缓解“数字孤独”的疗愈阈限空间,进而在时间、信息和自我调节的可控疗愈行为下提升“本体性安全”,最终在记忆场景、想象重塑与认知层面内化为记忆回溯的情感疗愈。这有助于稳定人与社会之间的结构性关系。

传统观念中,电视剧是一种以视觉为主的艺术形式,但随着流动社会生活节奏加快和碎片化时间增多,“听经典电视剧”逐渐成为一种新兴的媒介使用习惯。在个体进行家务、运动或临睡前等无法集中视觉注意力、需要同时处理多项任务的时刻,“听经典电视剧”已成为一种高效的情感抚慰和知识获取的途径,这推动了独特的家庭“声音景观”的形成,并催生了影视内容消费的“去屏幕化”趋势。
据统计,网易云音乐平台中,《爱情公寓(1―5)》《后宫·甄嬛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武林外传》《家有儿女》等影视音频的累计播放量超3亿次,小红书、豆瓣等平台亦有数千条帖文讨论电视剧的声音陪伴作用。声音作为一种强有力的叙事媒介,在建构个体认知、情感共鸣与文化认同中具有复杂作用。基于此,本文结合流动社会的背景特质,将“听经典电视剧”的群体作为研究对象,运用深度访谈法搜集经验数据,旨在深入研究在受众从看剧到听音的行为转变过程中,电视剧声音如何建构疗愈空间?哪些行为能够致效疗愈目的?个体从中获取了何种情感体验?
为了保证研究对象的代表性,本文以差异化样本为原则,结合年龄、性别、职业等人口统计学特征,通过“滚雪球”抽样法选取受访者。最终征集到16位受访者进行半结构式访谈,访谈方式为面访和微信访谈,访谈时间集中在2024年11月至12月。
缓解“数字孤独”的疗愈阈限空间
人类日常在家庭空间中通过媒介使用对空间进行征用和转换,使家庭空间成为一种微观层面的情境性阈限空间,身处其间的个体得以短暂脱离某种结构性的社会角色,享受属于自己的实践活动,进而缓解因个体自我认同与其感知到的被认同发生断裂的“数字孤独”。
(一)“声音茧房”创造隐私阈限空间
在公开透明的社会空间中,人类长期被曝光于公共空间的工作与流动下,社会主体流动性的加速和扩张发生了质变,个体的隐私需求愈发强烈,期望获得更多安全感、熟悉感、自由感。媒介在其功能设置以及物理区隔的助力下,能在特定情境中成为隐私中介,建构出隐私空间供个体进行身体独处与精神远离,流动的私密感由此生成,能够疗愈社会交往中的过载与压力,满足个体的隐私期待。电视剧借助媒介将声景挪移到家庭场域,使得个体得以将自身封闭于“声音茧房”中,能够随时陷入或抽离,沉浸于放松舒适的精神体验中,构筑出由精神层级占主导的隐私边界。即便是在与家人共居的家庭空间中,“声音提供了一个独处的罩子,我能自由进出,不影响我和家人之间的相处(F8)。”个体潜在的不安全感、焦虑感以及风险威胁感可以通过回归隐私阈限空间被暂时回避。
媒介技术赋予了个体更为多元的隐私阈限空间建构能力,其一是“去屏幕化”的声音转向。当前媒介技术产生的超饱和“视觉空间”极大地挤压了个体的心理边界,“平常生活中已经太多画面了(M2)”,声音便成为了“走出屏幕”的路径之一,“光听声音让我觉得非常自由,不会限制我的活动空间以及做事的数量(F1)。”可见在个体视觉疲劳的情况下,声音成为观众脱离屏幕限制的手段之一,是维护隐私需求的重要选择。
其二是心理边界的重建。在隐私空间中“听电视剧”,个体能够通过把控声源和音量,满足不同的心理距离需求。受访者M4表示,“我在认真干一件事的时候会把电视剧的声音调小,电视剧隐隐约约的声音就像白噪音一样陪伴我做事,但是不会打扰我。”人际气泡的心理性保护还体现为对于电视剧剧集的自主选择权,能够依据不同行为场景的需求选择不同的电视剧当作陪伴音,象征着个体空间的可支配化和自由化,印证了受访者F6提出的一种线性听剧方式,“大概从6点半到家开始,一直到晚上睡着前,电视剧都是在播放的,刚回来的时候会先收拾一下,就会播一些我已经看过很多次的电视剧,像《甄嬛传》《爱情公寓》,等到我坐下的时候,就会播一些新的东西,新综艺或者新电视剧,然后等到我睡前又会换成经典电视剧。”在视觉过载的前提下,个体通过掌控电视剧的声音,重新建构自己的隐私边界,疗愈人际交往中过界行为带来的焦虑和伤害,有利于个体在流动社会中进行听觉疗愈。
(二)“无意注意”唤醒恢复阈限空间
流动社会中的个体需要“随时注意社会情势之变化的现象(保持弹性与流动,才能适时趋福避祸)”,对个体的注意能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个体的压力感与疲惫感攀升,由此表现出的社会注意力亦愈趋复杂,出现失向风险。“恢复性环境”是个体能更好地从心理压力和疲劳状态休息恢复的环境。具有私人性、安全性的家庭空间是恢复性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收听电视剧是部分群体在该空间中进行恢复疗愈的行为之一。
电视剧声音同样具有叙事性、情节吸引力以及角色情感共鸣等要素,且相较于视觉画面更柔和,能够自然地唤醒个体的“无意注意”,即无需刻意集中而是自然发生的注意力状态,使得个体能够在收听过程中实现“注意恢复”,从而有效缓解因长期处于高压环境而产生的心理疲劳。电视剧声音为个体提供了相对轻松的内容和信息,通过无意识接收使个体缓解了“定向注意”的疲劳,有助于在流动社会中保持相对平稳的心理状态。
此外,电视剧所营造的虚拟世界为个体提供了一种“距离感”,使其在心理上暂时脱离现实中的压力源。受访者F7认为电视剧收听行为“能短暂逃离现实社会,还不会消耗太多精力,是一种精神上的快餐和大脑上的解放”。收听电视剧作为一种独特的心理干预手段,能够为流动社会中的个体带来心理恢复,在私域空间中为个体提供一个具有复愈性的心理环境。
提升“本体性安全”的可控疗愈行为
本体性安全是指社会中的大多数对自我认同的连续性及其活动社会与物质环境的恒常性的信任,被理解为一种人与物之间的可靠性感受。缺乏本体性安全会引发内在的社会焦虑,致使个体在社会中的自我身份建构缺失。个体对经典电视剧声音的可预见性能够使其协调工作时间和自我时间,通过信息反刍强化安全感,并作为一种中辍调节行为为疗愈提供前置条件,成为部分群体对抗未知与不可控感受的疗愈手段。
(一)工作时间与自我时间的分隔
在面对当前“内卷”压力极大的职场现实时,时间异化的紧张感使个体更加焦虑,缓解焦虑的方式之一就是以电视剧声音为代表性听觉符号,重新分隔工作时间与自我时间。从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双重流逝的角度而言,个体能够通过“耳朵”这一独特的中介性感官,为自己创造一个“允许开小差”的听觉领地,使得工作时间和自我时间能够完成双线协调。访谈对象F3会在听电视剧的同时打游戏或玩手机,因为“可以同时多线去处理很多东西,心理上觉得没有浪费时间,做了很多的事情去充实了自己下班的时间”。个体还会藉由电视剧时长上的“本真性”呈现增加感知的时间属性,达成听觉疗愈目的——“电视剧的播放时间很长,在听剧的过程中还做了正事,心情会很放松(M6)。”“根本不想睡,但是必须要睡了,听电视剧就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事,但又不影响睡觉(F9)。”
(二)信息反刍与心理安全的确定
在当前社会,世界权力新的无序状态、普遍的非规则化、社会安全网的弱化等产生了无法抵抗的不确定性,流动社会成为一个确定性稀缺的世界,逐步弱化甚至使个体丧失安全感。对经典电视剧内容不断进行听觉重复,也是个体提升心理安全、增加确定性的方式之一,80%的受访者表示反复收听的是诸如《甄嬛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武林外传》等经典剧集。不断对已知信息进行反刍,使得个体的安全感指数直线上升,“我觉得这个世界在我的掌控之中,不会出现预期之外的一些东西,(这样)就会很有安全感(F3)。”
经由对熟悉剧情的掌控感引申为对未知领域的深度探索,个体的信息反刍行为不断增强其自身在社会生活中的安全感,减缓了对过载信息的焦虑感。此外,电视剧反刍者在声音技术和声音媒介发展的支持下,具备了更大程度的自由,能够在听觉空间的边界选择以及个性主张等方面获得更多听觉自主权。听觉自主权使得个体的信息反刍行为不被媒介所限制,信息安全感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而不断提升,形成注重个体体验的“疗愈型自我”。
(三)自我调节下中辍行为的脱域
收听电视剧的过程中,个体是通过事件重要程度的主次排列,主动适时抽离电视剧营造的感官刺激,转而将专注力置于重要工作中。受访者表示电视剧收听行为不会影响之后的计划和安排,“能够随时抽离(F4)”,也不会对之后继续听剧造成阻碍,“没有需要前后连贯的压力(F6)”。与此同时,听电视剧的间歇性自控中辍行为与营造一个完整的陪伴环境并不冲突,充分熟悉的剧情让个体能够任意选择接入节点。并且听觉的倦怠感较少,能够使个体不易终止与电视剧的联结,为短暂抽离后的继续收听创造条件。受访者F10强调:“如果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画面,会产生一种倦怠感,耳朵给我的倦怠感没有那么强。”可见,间歇性中辍行为被视为一种“心理假期”,帮助个体从持续电视剧内容输入的环境中抽离,在脱域与再域的变换过程中缓解因长期使用技术产品而产生的疲劳感和倦怠情绪。这种短暂的中断使得个体能够重新评估自己的使用需求和动机,从而在扮演社会角色时以更健康积极的心态重新投入。
强化“记忆回溯”的内化疗愈情感
经典电视剧声音对个体进行的听觉刺激易触发情感共鸣,使个体得以对童年情感体验进行记忆回溯与内化,完成情感体验与心理机制的融合。不断经历流动的个体在面临心理困境或情感创伤时,倾向于寻求早期生命经验中的情感资源,以此作为自我疗愈的源泉。个体在特定情境下通过电视剧中的声音叙事唤起的深层次情感记忆往往与个体的早期生活经历紧密相连,具有高度的个人化色彩与情感价值,进而在情感层面帮助构筑符合当前行为场景的新的行为范式。
媒介使记忆能够超越个体和群体的界限,在广阔的时间和空间维度实现记忆的延续与传承,媒介对记忆的塑造代表了其对人的聚合。媒介成为了承载人类记忆的平台与核心,会影响人类的个体记忆、集体记忆,乃至社会记忆,形成记忆之场。记忆之场是物质或思想的集合,可以体现人类的意志,是社群记忆遗产的象征元素,不仅指记忆中的实体化场所,还包括具有象征意义的抽象空间。影视作品在塑造媒介记忆层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除有形的画面能刻画记忆之外,无形的声音也能通过大脑的延时保存与处理塑造独特的媒介记忆。听剧过程中通过“声音的持续性吸引(F5)”去“联想画面和剧情(F4)”,将记忆之场延伸至新的场景空间中,最终内化为一种“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F3)”的情感疗愈。
具有媒介记忆作用的声音符号与视觉符号同样具有形象性,能够唤起人类对某一种特定形象的记忆,引发对特定场景或情境的联想。通过听觉感知与情感的联结,从而实现对可感声音的进一步扩展与延伸。受访者F3表示,熟悉剧集的声音具有强烈的情景触发作用,“我小时候在我婆婆那里边玩泥巴边看《爱情公寓》,长大之后我再听到《爱情公寓》又会回到小时候的场景当中”,进而形成谢弗所言的“声音景观”,能够从声音的角度去审视真实的生活环境,形成物理层面的场景延伸,“闭上眼睛听自己看过的电视剧,一瞬间感觉在小时候的客厅里,一睁眼就觉得不知道现在过的什么日子,生活节奏太快了(F9)。”物理环境与感知环境皆存在声音景观,揭示了声音所寓含的文化审美、听觉方式、社会关系等属性。从感知层面而言,电视剧所构筑的声音景观象征了一种家庭关系和听觉符号,“不管我爸妈在干什么,他们就会习惯把这个电视打开,听着声音干别的事情(F4)。”并且这种电视剧收听行为在家庭间具有延续性,“我家有朋友来吃饭也会打开电视听剧,可以给在场的人提供交流话题(F7)。”电视剧的声音陪伴成为了部分家庭的日常行为,记忆之场的物理场景延伸和感知场景延伸构筑了媒介记忆的本体和传承。
随着现代化的不断发展,大量的流动性空间随之衍生,破坏了原本的人和空间紧密关联的状态,形成了一种不具有群体认同感和历史性的“非场所”,个体逐渐陷入了“孤独”的生存境况。由此,个体在进行社会活动时,需要同步“疗愈”焦虑、疲惫的身体和心灵,有效恢复快乐与平静,从而更接近于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与自我。当其身处于相对稳定安全的家庭空间中时,透过电视剧声音有助于完成“听觉疗愈”,强化人与“场所”的情感联结,进而稳定人与社会之间的结构性关系。个体将电视剧声音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空间壁垒,在具身、隐私以及恢复层面建构出能缓解“数字孤独”的疗愈阈限空间,进而在时间、信息和自我调节的可控疗愈行为下提升“本体性安全”,最终在记忆场景、想象重塑与认知层面内化为记忆回溯的情感疗愈。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7期。原文约13000字,题目为《去屏幕化:“听电视”的
情感疗愈机制及阈限空间建构》。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0tD3XezUQfQ3JZUk_NZBqQ。)
【作者简介】贺 艳,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卫成杰,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