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健
整理书房时,一只蒙尘的风筝从角落滑出。它骨架尚存,翅膀却已残破。我轻轻一抖,灰尘在斜阳中簌簌飘浮。童年做风筝、放风筝的旧梦,突然清晰如昨。
那些日子,我总是跟在父亲身后。他挑选细长柔韧的竹篾,削得光滑匀称。我每每心急伸手去摸,总被竹刺扎得渗出血珠。父亲笑着摇头:“莫急,风筝和人一样,得慢慢长成筋骨。”竹篾在他手中温顺弯折,在我手里却顽劣弹开,甚至窜跳起来,惹得他笑我笨拙。
糊纸是最需耐心的环节。我们煮好糯米浆糊,用刷子轻轻涂在竹架上,再覆上棉纸。我总把纸糊得皱巴巴,父亲便揭下来,教我如何抹平。粘好后,我忍不住用手抚摩,纸张微微颤抖,像一颗心在跳,透出底下竹骨的影子。最后,父亲用颜料描出燕子展翅的模样,我偷偷蘸点母亲的口红,给燕子点上一抹红喙,父亲看见,也只笑而不语。
风筝做成,放飞的渴望就如春草疯长。父亲带我去郊外,风呼呼扑过脸颊,吹得衣襟翻飞。他把线轴放在我手中,用大手托住我的小手。风筝起初摇摆不定,几次栽进草丛。父亲教我迎风奔跑,他在身后紧握线轴,喊道:“放线!放线!”风筝忽然得了灵性,奋力向上挣扎,渐次升高,终于扶摇直上,化作蓝天中的一枚黑点。我的心也随它飘荡,仿佛生出翅膀,要挣脱尘世飞去。
最难忘的是它断线的那天。风筝几乎融化在碧蓝之中,我仰头痴望,父亲的手却不知何时松开了线轴。霎时间,线轴失控飞转,丝线如银蛇疾蹿向天。再抬头时,风筝如挣脱的魂魄,在空中翻飞跌宕,愈飘愈远,终成天边一粒微茫的黑点。父亲立在一旁,轻声叹道:“飞走了……飞走了啊。”
我心里涌起模糊的领悟:原来自由,是以失去为代价。那根线,究竟是束缚,还是牵引?它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坚韧,是我们与天空之间一座微妙的桥。
母亲见我怅然,便指着天边笑说:“快看,它变成一只红鸟飞走了!”我望去,风筝早已不见,却真有一只鸟儿掠过云端,如一枚嫣红的印记。母亲用她的目光,将失落点化成翅膀,让远逝有了温度。
后来,我又做了新风筝,在尾巴系一截长线,线头拴着那只旧线轴。风筝升起时,线头在风中摇曳,如细微的触须,执拗伸向昔日天空,仿佛非要向那渺茫的“红鸟”传递信号。纵然漂泊,系在心底的线,何曾真正断过?
后来,每有人放风筝,我都会驻足仰望。它们高浮天际,像一颗颗悬着的心。仿佛又见童年那只风筝,它是否仍在某片云上游弋?线已断,心却始终悬系。
每次仰望,心头似被看不见的线轻轻一勒。风筝飞走了,但人间的线轴犹在。无论它飘向何方,那线轴始终盘踞在我生命的抽屉里,默默缠绕旧日悲欢。
原来自由如风,终有根须深埋泥土;纸鸢飞远,而掌心余温,正是大地赠予游荡之魂永恒的港湾。当我们仰望天空久了,低头才发现:我们一生行走在天的影子里,同时又被地面升起的线,悄悄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