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者曾把社交网络空间分为两种,一种叫展演空间(performance space),另一种叫展览空间(exhibition space)。用户发帖、上图、评论等即时行为,属于展演(performance);发出后的内容,继续在账号上保存并展示,则属于展览(exhibition)或策展(curation)。这两种空间虽然都具有数字记忆的功能,但并不意味着互联网就是天然的记忆和档案储存器。实际上,即使存放在展览空间的数字记忆,也大都转瞬即逝。能留存下来且保持生命力的是少数,而且要依靠记忆的守望者付出不断的努力。
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16岁的男孩霍尔顿有一天对他妹妹说,他想象有一片靠近悬崖的麦田,麦田里有成千上万个孩子在玩耍,而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位麦田守望者,负责看护孩子们不从悬崖上掉下去。霍尔顿厌恶成人社会的虚伪,麦田里的孩子则代表了世界的美好。
网络世界里虽然良莠混杂、虚假信息为患,但也始终有一块一块的麦田,值得守望,值得记忆。谁是数字记忆的守望者呢?
第一代网民里面有很多数字记忆的守望者。对他们来说,互联网是“神奇的东西”,因此他们使用起来格外爱护。他们开辟出无数我们称之为展演和展览空间的“麦田”,播种和培育他们精心汇集的数字文化内容。BBS论坛里的精华帖、个人网页和博客上的网络日志,各种学术、电脑等趣缘网页所收集和列表展示的知识,都是策展出来的数字记忆。在我个人的数字档案里,有个叫作“闻西小站”的“小站手札”。2000年9月2日的手札内容如下:
今天终于上传了主页,心中不免还是有几分雀跃,虽然发现了几个Bug,但好歹也算有个家了。呵呵。只是内容方面的建设可就麻烦了,唉,谁叫我心比天高弄了这么多个栏目?有得苦了。
短短几句话,一名首次建网页的网友的快乐心情,跃然纸上,留下了早期互联网日常生活的生动记忆。
我的电脑里,还存了当年强国论坛上一个“精华区”的内容。起因是1999年9月20日一位网友的发帖。帖子提议把强国论坛建成为国进言献策的“网络兰德”。强国论坛响应提议,设立了讨论区,策展了几百条讨论强国论坛未来的帖子。
第一代网民这类数字记忆实践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面向未来、充满希望。他们或记录当下的数字日常,使之成为将来的记忆;或展览当下的社区讨论,提高论坛的公共价值;或策展网上各类知识,使之服务于公众。之所以有这样面向未来和希望的数字记忆实践,是因为他们经历了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十年,对知识的渴望格外迫切,对新技术也格外期待,有自己心中的“麦田”。然而,即使这样辛辛苦苦策展的数字记忆,如今也已大多消逝,要靠回忆和媒介考古的方式,才能重新发现和挖掘出一点点碎片化的数字遗迹。
进入平台社会,数字记忆呈现出平台化特征。在大型社交媒体平台上占据显著位置的,往往不是普通个人用户的记忆,而是由算法和大数据驱动的热搜、热门榜单等娱乐化和商业化的数字记忆策展。类似脸书这样的平台,不断给个人用户推送记忆的“精彩瞬间”,也是为了吸引用户的不断参与,从而收割用户数据、刺激流量经济。在生成式AI到来的时代,平台化的数字记忆,又添了一股AI的怪味。因此,面向未来的数字记忆,不能依赖平台,而要依靠像第一代网民那样的记忆守望者。
每个网民都有可能成为数字记忆的守望者,但数字记忆研究者拥有更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不能期待互联网或AI为我们自动选择和生成未来的数字记忆。算法黑箱的操作,常常违背多元社会的价值观。数字记忆研究者则不同。他们能够也应该看到算法所看不到的数字展演和展览,能够也应该用有真情实感的而不是AI味十足的叙事,把他们所发现和挖掘出来的数字记忆传之于世。平台社会需要他们这样的数字记忆的守望者。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11期卷首语。)
作者简介:
作者为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安南伯格传播学院与社会学系讲座教授,数字文化与社会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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