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苏州市吴江中学60名教师在江村学院完成两天短训。至此，这所开办才两个月的学院，已承接28班次3142人次培训。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和社会学研究者接踵而来，在这里研习苏南农村，探寻乡村振兴。

江村是吴江区七都镇开弦弓村的“学名”。80多年前，费孝通用脚步丈量乡村，在这里写出了蜚声中外的《江村经济》，以开弦弓村为样本，开启了乡土中国研究的序幕，为世界观察中国乡村打开了一扇窗。80多年过去了，昔日费老笔下的乡土中国缩影，已是新时代乡村振兴的生动实践场，吴江区在开弦弓村建成江村学院，让学员在真实的乡土场景中，探寻城乡融合的时代主题，研习乡村振兴的“苏南实践”。

研习“苏南模式”，创办江村学院

仲冬时节，开弦弓村千亩稻田早已收割，稻谷烘干进仓，但香青菜园葳蕤青翠，小清河静静流淌，一派丰收后的冬闲气息。村道上除了村民、游人，还不时掠过三五成群的学生、学者身影，他们都来自村里新开的江村学院。

记者循着人流来到江村学院，只见五栋学院式建筑灰墙蓝瓦，学院边西藏荡波平如镜，登上主教学楼五楼，整个开弦弓村尽收眼底。“以小清河为界，分做北村、南村，荷花湾；村北是稻园、蟹园、桑园，村南复原当年费孝通调研老场景，唤作‘江村1936’。”村党委书记夏志骁一一比划，开弦弓村以西藏荡、小清河百年画廊串联，形成“一心、一廊、三村、四园”布局，铺开了一幅江南水乡图。

费孝通当年调研时，开弦弓村曾是“中国蚕丝业的中心之一”，办有最早的村办缫丝厂。然而6年前记者来此探访，养蚕业分流外地，九成农田流转养蟹，稻桑风貌不再，村里纺织厂污水流到大门口。在村级经济发达的吴江，该村一度沦为经济薄弱村，集体收入仅180万元，“没有留得下的江南乡愁，也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景色”。

是什么促成了这样的巨变？“吴江区、七都镇区镇两级联手，先投入1亿元腾退污染企业，又投入1亿元建设美丽乡村。”夏志骁介绍，五年来开弦弓村实现了三级跳：移出苏州“经济薄弱村”名单，建成“省级特色田园乡村”，入选“中国美丽休闲乡村”……到2024年，全村旅游收入超1000万元！

包括开弦弓村在内的吴江七都、震泽、平望等环长漾湖40多个村，近年来在区镇支持下建设美丽乡村，发展村级经济，村均集体收入都在六七百万元以上。这引起了苏州市、吴江区社会各界的思考：苏南新一轮乡村发展的动力是什么，城乡之间怎样更好融合发展，新形势下如何培育多元有韧性的村级经济？

开弦弓村是吴江乡村振兴的典型案例，又是费孝通调研乡土中国所在地，为此吴江决定在该村建设“江村学院”。学院去年2月开工，今年10月便投入使用，包括主教学楼、报告厅、宿舍区等，建筑面积1.3万平方米，设置“1＋8＋N”特色课程体系，以《一个人和一座城：费孝通与苏州》作为1门主体课程，围绕社会学、乡村振兴、民营经济、乡村治理、生态文明、文化传承等梳理八大专题，串联周边乡镇N条调研线路。

“学院开办仅两月，已吸引了28班次、3000多人次参训。”苏州市高级人才太湖培训中心（江村学院）副主任朱穗华说，江村学院以研学新时代苏南模式、乡村振兴为主题，受到了各地党政部门、智库机构、乡镇干部、学生团体欢迎，虽可同时接受300人参训，可由于培训周期长达数日至一周，还要实地调研，开办后多班并开、压茬推进、从未断档。

镇强带来村富，城乡“平等对话”

江村学院建立了包括全国社会学领域强校和区内干部、行业专家、乡村主理人等280人的专家师资库，既有大学教授的前沿讲座，又有一线“操盘手”实战分享。学院落在开弦弓村，且以费孝通笔下“江村”命名，学员们自然更加关注该村发生的一切。

“这几年开弦弓村的变化可以浓缩为8个字：风貌重塑、产业再造。”夏志骁以《激发乡村治理新活力》为题与杭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学员们分享，村里污染企业搬迁后，他们在庙港工业集中区形成1万平方米标厂资产，年租金两三百万元。3000亩养殖水面一半保留建“蟹园”，其余退渔还田，建成“稻园”“菜园”，成为美丽经济、研学旅游的“大地布景”，年游客达14万人。

集体积累增加后，开弦弓村联动周边村盘活集体资产，发展二三产业：联合周边4个村投资800万元，沿江村学院建成1300平方米商铺，在吴越村宴会厅参投700万元，在联强村农事服务中心投资400万元，在庙港农贸市场投了200万元，在隐读村人才公寓投了160万元……这些项目都有稳定的现金流，加上上级奖补支持，2024年村集体收入800万元。

“开弦弓村的华丽转身，基础动力是区镇输血，发展路径是以城带乡。”七都镇党委书记夏国强讲课时说，开弦弓村连同周边村庄多已建成省级三星康居村，农业园区化，村路黑色化，停车场、路灯、公厕等配套齐全，为这些村发展三产服务业，提供了基础条件。为扶持村级经济，七都正推行“1020”计划：全镇三个工业集中区为20个行政村每个村配置10亩工业用地，建成工业楼宇后产权确权给各村，每年可为各村增加两三百万元的租金收入。

“工业反哺农业，城镇支持乡村，首先要城镇强、工业强。”夏国强说，历史上七都乡镇工业就很发达，历经大浪淘沙、改制升级，现已形成新基建、新材料、高端家具等产业集群，拥有4家上市公司，工业产值超千亿元，带动各村在镇域建标厂、买商铺，大力发展“飞地经济”“物业经济”，村级收入约2／3来自“租赁型经济”。

村级收入2／3以上来自于二三产业、政策奖补，七都这一比例与吴江区、乃至整个苏州市差不多。“但乡村发展动力在城镇，并不表示只能被动接受城镇输血。”吴江区农业农村局有关负责人说，镇村基础设施完善、公共服务均等化后，城乡融合通道便由此打开，乡村的生态、文化、空间价值提升，吸引了城市资本、消费、人才下乡，江村学院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学员和研究者，社会资本投资了高端民宿、田园综合体，“新村民”带来了新的经营思路，乡村可以和城镇功能互补、价值互换、平等对话。

回答“时代之问”，书写“当代叙事”

“89年前，一个书生在此驻足，为泥土上的中国画像；89年后，我们循着足迹而来，追寻《江村经济》《乡土中国》里未写完的篇章”“这是建在大地上的学院，最接近老百姓的地方，我们要了解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变迁”“从乡土中国迈向城乡中国，乡村振兴不能只从农村内部着手，而要从城市和乡村两端发力”……一批批学员从江村学院结业后，在留言簿上，在总结会上，留下了一段段发自肺腑的感言。

志在富民，是费孝通终其一生的理想，也是师生们关注的重点。“镇强、村强带来民富。”夏志骁说，开弦弓村村民2800多人，人均年可支配收入接近5万元，适龄劳动力多半在镇域工业区上班，200多人在村从事旅游服务业。村民收入多元，工资性收入是农民收入主体，此外还有创业收入、分红收入、租金收入。开弦弓村有32户农民在家做针织衫，120户农民出租房屋给外来务工人员。

通过网络直播，开弦弓村和隔壁的联强村形成了从设计、加工到网售的针织衫产业链。开弦弓村村民购买电脑横机发展起了家庭手工业，32户村民每家年纯收入都有几十万元，从业人员近百人，几家做大后到联强村租下数千平方米厂房仓库，成为这些手工业户的总经销商。

历史上作为乡镇工业发源地，历经整治、转制后，农村可不可以保留部分工业和家庭手工业？师生们在调研中发现，从七都到震泽，经过苏州市前些年“三优三保”（优化建设、农业、居住用地，保城镇发展、耕地资源、居民利益）统一行动，多数村还是保留了部分二产。有的像七都镇开弦弓村、联强村这样发展家庭手工业，有的如震泽镇众安桥村在318国道边拥有5000平方米标厂，齐心村在村内保留了1万平方米厂房。“强村富民不能光靠农文旅，加工业不能丢。”齐心村党委书记朱建芳说，村里十几家能耗高的铸件厂都已关停，保留了纸箱、管件企业，年产值1亿元，贡献了六成村级收入，“这些企业既不点火，又不冒烟，废水全接管处理，为何不能发展？”

要知道七都、震泽的长漾湖周边，可是吴江“省级特色田园乡村”集中片区，稻田餐吧、丝绸文旅十分有名。“可见绿色二产和农文旅并不相悖，有利于强村富民。”吴江区“农民社会学家”“农民教授”姚富坤说，乡村把环境做好了，可以发展一些绿色无污染的加工业，农民家住美村、就近上班，为乡村增添了活力，实现了“美美与共”。

对此，费老学生、东南大学特聘首席教授方李莉在江村学院作了《乡土中国再认识》专题讲座，指出数字技术、城乡一体化，正以前所未有的连接性和信息洪流塑造新的社会形态，由以往的集中化、规模化范式，转向扁平式、多元化模式。在长漾湖周边，城乡融合发展，乡村业态多元，新老村民和谐相处，正是这种社会形态的鲜活体现。

“乡土社会不是静止的标本，是理解农村社会的钥匙。”苏州中学高一年级部主任沈荦说，费孝通所著《乡土中国》被纳入全国高中语文统编教材，但同学们对身边的乡村、农民还缺乏了解，为此该校组织了近千名学子来江村调研，认识到《乡土中国》回答了“何以中国”的问题，而今天的江村正破解“如何振兴”的命题。

从东太湖沿岸到大运河沿线，江村学院师生把研学办成“行走的课堂”，他们边学边看，边看边思索：城乡之间如何更好融合，乡村如何从“多点振兴”迈向“片区共富”，富起来的农村下一步着力点是什么？这里的每一堂课都在回答“时代之问”，每一次调研都在书写乡土中国现代叙事。

“从开弦弓村到整个吴江，堪称‘放大的江村’。”中国人民大学人文经济苏州研究中心主任刘守英说，这些“时代之问”、当代叙事不仅是江村和吴江，也是苏南和中国正在破解的命题。作为乡村振兴的“思想策源地”，江村学院将对此一步步探寻求解。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顾巍钟 丁蔚文 通讯员 沈奕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