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旭

土地是不能像天上的风筝飞起来的，那什么是飞地呢？所谓飞地，是指远离本土，嵌入其他省、市、县、乡行政区域内，拥有经营权的土地。所有权依然是属于国家的。

20世纪50年代，我的老家——泰兴县马甸公社联盟大队第二生产队，在七八里路开外的永安公社境内有一块飞地，面积五六亩。这块飞地不仅仅生长庄稼，还生长友谊，成为连接两地亲密关系的纽带和桥梁。到飞地劳作虽然辛苦，但每次去，队里管一顿白花花的大米饭，烧饭的锅灶就借用当地人家的。永安公社在长江边上，濒江而居，到飞地去，与陌生而又热情的异乡人交往，能看到不一样的大江风光。对我来说，浩瀚的长江装满了年轻人的心事，每去一次等于思想和精神的畅游。看见长江里冒烟的轮船和飞翔的江鸟，听到音域宽厚的汽笛声声，弥补了仅靠凭空想象“惟见长江天际流”的缺憾。

每年春耕时节，社员们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牵着老牛，扛着银光闪闪的犁铧和钉耙锄头，挑着晃晃悠悠的担子，把一麻袋一箩筐的种子和肥料运到永安，浩浩荡荡开赴飞地种麦子。到了金色的秋天，再去飞地收割、脱粒、打场，唱着号子，把一麻袋一箩筐黄灿灿的稻谷运回来。马甸与永安，本来互不搭界的异乡异地，因为磁铁一般的飞地，彼此的关系从最初单一的农事往来，渐渐拓展演变为乡里乡亲的人文链接，打开了乡村原本闭塞的精神空间，给枯燥沉寂的日子增添了活力和色彩。彼此谈得拢合得来的社员，还为自己的孩子结拜了干爹干妈。相处久了，有的小伙子还娶了对方的姑娘。现在想想，真是好有意思。

两边人家的走动，从来不是空手来去的。永安洲那边捉了嘎嘎叫的鸭子，拎着贴了红纸的青鱼和花鲢，一路招摇着来到马甸。老家的人则带着从城里买来的新鞋新帽和书包文具给永安的孩子过生日。针线手艺灵巧的妇女，借着灯光，一针一线，绣一双镶着兔毛花边、颜色红艳的虎头鞋，再挎着满满一篮从左邻右舍收集来的新鲜鸡蛋，给永安干妈新生的宝宝做满月。有的主人家待客很会动脑子，会带着江边的大小客人到马甸街上的老澡堂去泡澡，双方交替着搓身子，浑身蜕了一层皮，面若桃花、焕然一新出了澡堂，再拢到馄饨店来一碗香喷喷的馄饨。

那时的马甸老家每户人家都养一到两头生猪，长到一百五六十斤甚至更大才出栏。而苗猪都是从永安洲捉回来的。那里的苗猪腿长身子阔，眉眼品相像样，长得飞快。从前我们这边的人不太会识猪相，买的苗猪小头小脑，身子骨紧巴巴的，“发”不出来，有的人家养了两年也出不了栏。到了飞地种田，方才晓得永安公社家家户户都有饲养母猪、繁育小猪的传统和本事。他们的小猪长到三个月大，食量大增，先放骨架，后长肥膘，吃了睡，睡了吃，会睡回笼觉。这种猪最会长肉。庄上人家后来全部到永安捉小猪回来饲养，十个月出栏换钞票，谁家都是笑嘻嘻的。马甸产花生，永安产红菱和荸荠，老家和永安之间就互送花生和红菱荸荠，饱了孩子的口福。生长在小河里的水葫芦水葫莲是喂猪的青饲料，原来只有江边人家才有，老家从永安引进，放养到家前屋后的小河里，一个多月就铺满了河面。

江边人家说话，常常在一句话的尾音发出上扬的腔调，使本来短促粗砺的字眼变得柔滑好听。就以普通话中“我们”的发音为例，老家的人说“我教”，永安的人说“我尼”，尼和教的发音比较起来，好比用米粉做的白净净软答答的汤圆，呈现圆润回旋戏剧舞台的韵味，吃到嘴里乖乖可爱，传到耳朵里像唱歌一样。走在老家的庄前庄后，倘若听到左一声“我尼”右一声“我尼”的欢声笑语，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这户人家一定来江边的亲戚了。

依托着宽阔的堤坝，永安洲人每家每户生长着一片浓绿茂密的竹园，各家的主人都是呱呱叫的篾匠，会做竹篮、竹席、畚箕、淘箩、筛子、匾子、鱼篓等等生活和生产用的竹器，尤其是买菜用的小竹篮，用纤细的竹篾编织，挎在臂弯里是一件雅俗共赏的艺术品。我婆老爹就有一手编织竹器的好手艺。前不久回老家，猛然看到挂在墙角的鱼篓和虾网，止不住泪水模糊。那是婆老爹在我十几岁时为我专做的。

20世纪50年代，我的父母亲在永安小学教书，他们在那里认了干爹干妈。干爹干妈的家就靠近我们二队的那块飞地。干爹干妈就是令我铭记终生的婆老爹婆奶奶。在三年困难时期，妈妈下放回老家种田，粮食不够吃的岁月，婆老爹婆奶奶送来一袋又一袋大米接济我们。那时马甸这边尚未旱改水，种的都是山芋、玉米、大麦、小麦等旱谷作物，大米平时根本吃不到。到了初冬，婆老爹婆奶奶又会送来一块块宝塔一样的米糕，切成弯月一样的小片放到粯子粥里烫着吃，清香糯滑，不仅饱胃，更慰乡愁。一粒稻谷需要七斤四两水的灌溉才能成熟，婆老爹婆奶奶一年又一年接济我家的大米该有多少粒？该需多少水？每年端午蚕豆成熟，鲥鱼上市，婆老爹婆奶奶给家里送鲥鱼，有时一条，有时两条，白雪似的鲥鱼静静地躺在细篾编织的淡黄色竹篮里，外面蒙上一块蓝印花布。

婆老爹婆奶奶的姓名，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打记事起，至今喊了几十年婆老爹婆奶奶，一直喊到他们埋进了泥土。我问母亲，婆老爹婆奶奶为何对我家这么好？而我们家对他们的回馈又是很少很少的，这不公平。母亲说，婆老爹一家心善，两位老人尤其舍不得她从教书到种田的转换和吃苦。母亲告诉我，帮助别人是功德修行，长大后，我们一家要好好报答他们。

地级泰州市成立之后，口岸、许庄等乡镇从泰兴划了出来，成立新的高港区，永安也由泰兴划归高港管辖。而在这之前，这片飞地早已回到了永安公社的怀抱。飞地已成如烟往事，两地友谊的岁月依然浓稠。除了双方互请的家宴，你再看看老一辈和新一代手机里的微信群，友爱的话语依然滚烫，他们的心时刻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