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暹办公室朴素得像个仓库,书架上的书满满当当,空地上还摆着模型。今年5月初,这位苏州市青少年校外教育指导中心主任,率队赴美参加2024年VEX机器人世界锦标赛,并在同全球2000多支队伍的较量中,斩获初中组技能赛世界冠军和联队赛亚军2项荣誉。
对与科技竞赛“打了21年交道”的徐暹来说,夺冠并非最大心愿,“当前‘首要任务’是抛开教育的功利心,借助世界舞台熏陶这些孩子,激发青少年对科学探究的兴趣,响应一年前国家出台的文件精神”。
徐暹所说的文件,是2023年5月教育部等18部门,以罕见“阵仗”联合出台的《关于加强新时代中小学科学教育工作的意见》。时隔一年,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走访中既感到科学教育氛围日渐浓厚,也听闻诸多建设性呼声。

科学教育重视提升但实效不足,呼唤教育评价进一步转风向
“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科技创新人才?”多年来,“钱学森之问”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答案。相应的,数理化成绩好的学生一直不缺,但成长为国际顶尖科技创新人才的却不多,这也是当前国内科学教育面临的最大困境。
近年来科学教育有了新趋势——学科融合属性加强,科学、技术、工程与数学开始走向融合交叉。“通俗讲,很多与自然科学有关的教育,都能往科学教育‘篮子’里放。”徐暹认为,大到学校、家庭、博物馆等场景中进行的科普教育,小到小学阶段具体的科学课,中学阶段的劳动课、通用技术、信息技术,乃至数理化生等课程,都在科学教育范畴内。
不过“篮子”虽大,国家层面提出的育人要求却非常具体——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在教育“双减”中做好科学教育加法,激发青少年好奇心、想象力、探求欲,培育具备科学家潜质、愿意献身科学研究事业的青少年群体。
然而实际操作中,“重知识灌输、轻素养培育”的理念依旧根深蒂固。“科学教育应培养学生创新思维,目标绝非记住科学知识那么简单,所以传统导向必须变!”省教科院中小学教研室科学教研员冯毅字字铿锵,“要想培育‘未来科学家’,就要引导学生拥有探究实践能力,形成对科学负责任的态度。”
记者走访发现,近年来科学教育在我省中小学受重视程度与日俱增,但实效还不明显——
有业内人士坦言,一方面,有些学校科学教育即便排进课表,却未走进课堂,时间被语数外等“主科”挤占。另一方面,科学教育相关课程的教学内容和考察方式相对简单,甚至形式大于内容,难以充分激发学生创新思维。
采访中,省内一名家长向记者展示的小学科学课期末复习资料有如“题库”一般,突击背诵色彩十分鲜明——纸质材料上,“花的结构”“种子发芽的条件”和“沙漠植物的共同特点”等密密麻麻的知识点中,有些语句不仅用下划线标记出来,关键词旁边还打上了五角星。
到中学阶段,信息技术课平时很少考试,即便关乎升学,多半也是合格性考试。例如高中阶段,信息技术便是通过学业水平测试开展评价,相较语数外等学科,考察内容非常基础。
种种现实因素,导致科学教育难成“主角”。“不仅升学考试中,通用技术、信息技术等学科重要性不明显,而且每堂课后,学生‘好奇心、想象力、探求欲’等素养是否得以提升,也无科学指标能够评价。”冯毅说。
事实上,科学教育面临怎样的难题,2020年《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科学学习质量监测结果报告》已有揭示:国内四年级和八年级学生,均在科学思维能力方面存在短板,且学生在科学、数学和技术与工程领域的学习兴趣随着年级的增长而不断降低。
不止于此,2015年和2018年,虽然中国孩子在“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测试”中,科学成绩总体位居世界第一,却表现出“高学业成就、低创新意愿”的特质——想成为科学和工程专业人士的比例,远低于经合组织国家平均水平。

“应该讲,现在科学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教育评价机制不够科学。”南京市中华中学校长朱征表示,虽然很多家长承认科学素养重要,但仍常让孩子“沉在题海”。
“所以,只有进一步推动教育评价改革、呼唤更加有效的多元评价机制,更为科学地发挥‘指挥棒’作用,踩下教育中‘效率崇拜’的刹车,才能逐步破除‘一考定终身’的惯性思维,让更多教师和家长真正关注孩子科学素养是否提升,令科学教育走深走实。”朱征说。
当前多元评价覆盖面有限,科学教育亟须回归“素养本位”
在教育评价改革中,升学通道最牵动人心。当前,一些高校推出的综合评价招生、强基计划等项目,虽然旨在为多元评价“开山辟路”,却对推动科学教育理念深入人心作用有限。
首先,多元评价覆盖面较窄——记者了解到,今年共有24所高校在江苏开展综合评价招生,然而不少高校的综合评价招生计划,仅占年度本科招生计划总数5%。此外,强基计划中,今年多数高校在江苏招生也只介于4人至30人,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其次,高校实施强基计划、开展综合评价,往往以竞赛成绩作为申报重要依据,但竞赛又存在问题——一方面,部分家长狂热“卷竞赛”,进一步放大了“竞赛焦虑”。另一方面,“黑竞赛”屡禁不止,并且竞赛作弊也时有出现。记者采访获悉,有些赛事器材商为“促销”比赛用具,宣称“购买本厂器材可附赠比赛解决方案”,无疑严重伤害竞赛公平。
“事实上,良性的竞赛可以激发科学教育的活力,也是评价科学教育成效的重要方式。所以应首先加快健全诚信体系,否则,竞赛乱象会给科学教育带来适得其反的结果!”徐暹提醒。
“评价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而是发展与改进。”省青少年科教协会秘书处竞赛活动部副部长刘天源直言,在一些国际性的科技竞赛中,常能感受到国外孩子“放得更开”、更关注并享受过程。
徐暹也深有感触:“我们的孩子很优秀、个人技术很牛。但他们放不开,不喜欢主动与人交流。相反那些技术水平一般的国外孩子,哪怕英语说得不够利索,在场馆内也乐此不疲地切磋碰撞!”
“促使科学教育回归‘兴趣导向’和‘素养本位’,是教育评价改革应努力的方向。同时,不同学段的科学教育评价标准要有差异。”冯毅说,比如,小学应注重评价学生对科学的兴趣感知,中学应注重评价科学思维与科学精神的培养。
“为跳出‘纸上谈兵’,学校力争把每节通用技术课都上到‘实’处。”在中华中学技术教研组组长朱熙春印象中,一堂通用技术课上,老师发动学生们制作简易小车,比拼哪辆能自行沿直线跑得最远。当时统一发放的材料,仅有一套齿轮组和一个成本1.5元左右的电动马达。最终,大部分学生造出的小车连50厘米都跑不到的情况下,最厉害的一辆却跑出11米。师生震惊之余,打开车盖才发现,那名学生在车身内放了一个自制振荡器,用于抵消摇摆。
“返璞归真的科学教育,足以爆发惊人力量。”同样也有一个案例让朱征记忆犹新。2016年在南京外国语学校任教时,他曾率学生去东南大学宋爱国教授负责的机器人实验室参观。当大家都围在一款基于“脑机接口”技术研发的可穿戴义肢前,感慨其社会价值时,有个孩子突然发问:“人类手上有皮肤,可感知并回传给大脑压力、温度等信息用于决策。但义肢由硅胶制成,既然没有皮肤,如何向大脑传递重要信息,让人脑做出反应,控制抓握力度?”
问完之后,实验室瞬间安静下来。当晚,宋爱国甚至专门打电话给朱征,盛赞这名学生“提问很有价值”。后来,这名学生又在指导下,组队制出能向大脑回传压力信号的“人造皮肤”,藉此斩获清华大学2016年“丘成桐中学科学奖”。“知识虽在课本中,素养却在课本外!”朱征感叹。
“对于科学教育,优化评价机制、完善多元评价很重要,但这也是‘非常难啃的骨头’。”南京外国语学校副校长李鸿彬提醒,科学教育要顺应人的成长规律、兴趣爱好,注重引导、贵在坚持,摒弃功利主义、培育学生科学素养。
“南外非常注重科学教育,不仅针对‘天赋型选手’,而且为每个学生都提供了优渥土壤。”李鸿彬表示,在教育优质均衡不断深入人心的大背景下,学校一直努力克服传统灌输式、纯靠做题培养学生思维的教学方式。“相反,尽力把课堂打开来,让孩子能够充分表达想法、提出疑问,给予他们很多机会,有助于他们顺其自然地萌生创新的触角。”
“科学教育这场攻坚战,学校是主战场、课堂是主阵地、教师是主力军。这就要求,在注重升学评价改革的同时,也要关注日常评价。”冯毅说,为进一步科学评价“学生科学素养”是否得以提升,省教科院的团队正尝试攻克学生好奇心、想象力、探求欲表征不足的难题,尝试建立“好奇心”指标等评价量规,通过观察学生在课堂上是否有特定表现,来判断他们的科学素养提升与否,从而为进一步推进教学模式变革提供决策依据与实践路径。
此外,今年初,教育部公布首批“全国中小学科学教育实验区、实验校”名单,江苏38所中小学入选。按部署,实验校将在“教育评价改革”等重点领域和关键环节先行先试,并构建校内校外横向联动的发展格局。在无锡日前召开的全国中小学科学教育实验区第12协同组相关会议上,该市“科学(工程)教育发展中心”也揭牌成立,标志着科学教育资源市级统筹逐步进入“实体化”阶段。
“而且值得留意的是,此次全国中小学科学教育实验区相关文件的发文单位是教育部监管司,预示着科学教育在遵循人才成长的规律下,将被纳入监管体系以促倒逼,形成做法可评价、效能可评估、举措可推广的‘真抓实干’局面。”冯毅认为,科学教育既需“久久为功”的耐心和定力,也要通过评价改革“真正动起来”,同时把国家当前的人才需求与教育的远期目标合理结合。
诚然,呼唤更加有效的多元评价机制,不止要在教学成果、人才选拔和升学评价等“看得见”的方面多发力,也不可忽视“看不见的评价”——毋庸赘言,社会评价对于科学教育的发展意义深远。
“相信社会氛围持续改良,教育评价进一步健全后,如钱学森这类大科学家会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李鸿彬说,因此要持续发挥“科普大课堂”的作用,激发社会对科学教育的热情,提高科学教育的社会“满意度”。
为营造“气候”——如今南外在规定课程外,还专门开设“走向大师”科学教育课程,邀请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南京理工大学等高校教师来上选修课。南师附中、中华中学、南京一中等校,也都有类似举措。徐暹则忙着为苏州线上教育中心推出的“科普星期三”栏目“上新”。“ ‘科学少年说’5月底‘上马’后,会以短视频的形式,让孩子向同龄人讲述自己的发明创作和设计构思。”他说。
记者手记:
“钱学森之问”不只与“那小撮人”有关
对国家与民族而言,教育始终有促其凝聚、使其革新,以致乘风远航的使命。因此教育事业发展的高度,直接决定了国民的眼见和素质;建设教育强国,更被定位为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战略先导。正因早就认识到教育的极端重要性,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曾抛出经典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科技创新人才?
时至今日,“钱学森之问”仍回响于耳。即便教育界,很多人也只将“培养杰出科技创新人才”视为“崇高追求”,一旦与现实挂钩,便往往避而不谈。在民间,用“科学家精神”指引职业选取的人不多,凭借一腔热血勇攀科研高峰者更是人数寥寥。相反,收入待遇、社会评价,却是升学与择业时,衡量专业和岗位的重要依据。
“我是一名普通学生,说实话,连备战高考都令我焦虑,怎会想着哪天能当大科学家”“对家长来讲,科学家离我们太遥远,还是让小孩先把分数提高更实在”“我们不是顶尖名校,虽然重视科学教育,但更多精力还要回归课本,这样孩子才能在高考中发挥出色进入理想的大学,去书写人生辉煌,这也是他们父母的想法”……来自社会的种种声音,表明多数青少年在最应迸发科学热情的年纪,便早早与“当大科学家”脱钩。
需提防的是,当人们纷纷流露出“成为科学家”与己无关时,国家与民族的相关事业便恐怕失去了足够的土壤。这也使“钱学森之问”如今不仅是教育改革要思考的问题,更事关民族未来。鉴于此,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李睿哲 程晓琳 通讯员 何雨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