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宏奇

前几年，父母相继过世了。退休闲适，以前不怎么做梦，现在却时不时与父母梦中相见。父母同年，结发夫妻，几十年风风雨雨，身体一直都不错，都健康生活了八十多岁。前阵子，我们老兄弟三个小聚，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个话题——母亲的遗憾。这也是我们家说了几十年的玩笑话。

母亲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她从小聪明好学，在家族兄长的资助下，打破世俗偏见，从乡村来到城市读书求学，1955年从盐城女子师范毕业，成为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写得一手不错的钢笔字。后来人民公社缺有文化的女干部，她被调到公社，走上了“仕途”。工作几十年，虽没做多大的官，但一直是小单位的头头。母亲勤勤恳恳，一辈子没犯过错误。她和父亲生育三个儿子，儿孙满堂，四代同堂，是位左邻右舍公认的福奶奶、福老太。

儿孙满堂是“光鲜”的，但没有女儿的遗憾也伴随一大家人好多年。我家兄弟三个，我排行老三。据老外婆在世时回忆说，母亲在生我时，一家人都希望生个贴心的女儿，临产当日见分晓后，一家人异口同声，一声叹息：“唉！又是个公鸡头子！”

几十年的经历反复验证，没有女儿“小棉袄”的遗憾，不光是少了母女俩的悄悄话、知心话，也给母亲带来许多生活上的不方便，冬日洗澡就是其中之一。特别是步入老年后，大冬天里已习惯一个人去浴室洗澡的老母亲，每次都让人不放心。相对母亲而言，父亲就多了一项“福利”。我的两位在家乡生活的兄长照顾父母很尽心，我逢节假日回老家，每次都要尽量做两件事，一是找个鱼塘，陪爱钓鱼的父亲开开心；二是带父亲到浴室洗把澡。

记得是父母都八十岁了，要过大年了，约好当天我陪父亲去洗澡。临出门了，不知谁“建议”了一声：“怎么不带你妈妈一起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现在浴室条件很好，男女老少可以同时进入公共服务场所，谁说不能带母亲同去了？说走就走。由于一家人没有“混浴”过，我们反复托请浴室女服务员照顾，洗浴后又将母亲领到公共休闲区，一家人坐在一起，喝饮料、吃水果，享受起修脚、按摩等服务。母亲一个人来浴室洗澡，哪有过这等“待遇”，少不了赞不绝口。

不知咋的，听着母亲的夸赞，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回想起来，母亲不仅从没有过“贴心小棉袄”的帮扶，特别是后来儿子各自成家，三房儿媳妇进门，除了对大家庭晚辈生活上的关照，协调、化解各种家庭矛盾的任务倒是让母亲操了太多的心。很多人寄望“养儿防老”，其实并不靠谱。“儿大不由娘”“娶了老婆忘了娘”的案例倒是举不胜举。自己为人父母后，越来越感到，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子女报答父母是个做不完的功课。

记得从小到大，母亲工作时总是风风火火、忙忙碌碌，除在生活上照应我们兄弟三个外，读书学习倒是管得很少，我工作后一直在市里机关，她也很少问我工作上的情况，只是有一件事引出的“警示推理”，让我记了二三十年。

1998年，我从家乡盐城调到南京工作。随着单位分房时代的结束，买房成了最大的心事。历经两三年的观察、几个月的奔波，我与几个同事一起，选定了河西一小区新房，大家也都交了两万元的订金。

买房是大事，我很快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然而，怎么也没有料到，不该出意外的事还是出意外了。母亲听说我买房要拿二十万银行贷款时，先是一言不发，十几分钟后便明确表态：不同意！沉闷的一顿饭后，母亲把我叫进房间，说了她的“推理”：“你拿了贷款，就背上了经济包袱；有了经济包袱的压力，你就会千方百计地弄钱还债；整天想着弄钱，你不仅工作做不好，还会出错犯法！”

“警示推理”自然循环闭合，很快成了“真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母亲的电话，父亲的书信，接二连三，都是一个主题。终于这次买房的事就被“搅黄”了。

很奇怪，没买这套房，我一点没责怪老人的固执，也没有抱怨自己不是“富二代”，拿回订金时，反而感到一身轻松。直到几年后手头宽裕些我才重启买房。

记得是2014年的春天，我到南京工作十几年了，父母没有一起来过南京，在我的再三动员下，很少离家的母亲终于“出山”。吃金陵小吃，逛江宁山村，看滨江风光，到我单位参观，寻访我大哥上世纪70年代当兵时的部队旧址，两位老人好不开心。返程前一晚，母亲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话：“老三这里我们放心了。”

多年来，母亲的“警示推理”，我一直没忘。我越来越觉得，她的这个逻辑推理中，提醒我做事要“力所能及、量力而行”，更警示我“贪财生万恶”，做人必须走正道。这个警钟一直在我耳边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