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随着国家延迟退休政策的出台，一些网约车行业的头部平台也纷纷响应政策，开始对司机的从业年龄限制进行调整，这为银发群体参与平台就业提供了制度性契机。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倪小帆老师和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刘勇教授在《传媒观察》第6期刊发论文，以银发滴滴司机为研究对象，通过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深入考察银发司机群体在网约车平台上的劳动方式。研究发现，传统数字劳动中“控制与反抗”的二元对立分析框架，已难以诠释银发司机群体在网约车平台上普遍存在的“休闲式劳动”。休闲式劳动是指个体劳动者按照自我意志自主选择劳动的时空和形态，在劳动过程中更加自主、自在与自由。而此种劳动的内在行动逻辑是为了拓展自身的社交空间、实现社会角色的软着陆、平衡家庭内部关系，以及自我尊严与价值的再维系。“休闲式劳动”概念的提出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审视中国数字劳动生态的多样性，推动数字劳动理论的本土化创新。

目前，中国正加速迈入老龄化社会。国家延迟退休政策的出台，使得一些网约车行业的头部平台开始对司机的从业年龄限制进行调整，并为60―65周岁的银发司机提供入职引导、专项培训等。截至目前，杭州、成都、昆明、深圳、青岛、潍坊等多个城市将网约车司机注册年龄放宽至65周岁。网约车平台政策放开的背后是中国人口老龄化加剧引发劳动力市场结构发生改变，延长司机的从业年限不仅可以更好地利用这部分人力资源，同时也为银发群体继续参与数字劳动提供了制度性契机。

本文通过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深入考察银发群体在网约车平台上的劳动方式，旨在揭示中国老龄化社会与平台经济耦合中的新型劳动方式，从而为当下数字劳动研究提供一种全新的研究视角。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生活在浙江省杭州市边郊的银发滴滴司机群体（60―65岁）。2024年10月，笔者在打车的过程中接触到了第一位银发滴滴司机M师傅，并基于M师傅的社会网络关系，逐步扩大研究群体范围，最终选取了10位相关受访者。

对银发司机的访谈提纲主要涉及三方面问题：第一，再就业的契机，包括：先前从事什么职业？以及为何选择跑滴滴？第二，在网约车平台上的劳动方式是怎样的？第三，选择“退而不休”背后的行动逻辑是什么？每位受访者的访谈时间为60分钟左右。对所有访谈信息进行匿名化处理。

三自劳动：银发司机另类的劳动方式

随着网约车平台逐渐放宽司机群体的从业年龄，银发群体借网约车平台构建交易市场，不仅重新激活自身的技能资本与闲置资产，还创造了平台社会的另类劳动方式。

（一）时间自主：半日劳动的生理适配

在人口老龄化与数字经济深度融合的背景下，具备较高数字素养的银发群体，凭借对数字技术的敏锐认知和平台功能的娴熟操作，率先接入网约车平台嵌入零工经济体系之中。本文的研究对象C师傅凭借自身在数字技术应用层面的较高素养，敏锐捕捉到网约车行业的发展机遇，并成为当地较早入驻网约车平台的银发从业者之一。

率先接入网约平台的银发司机凭借自身实践与示范效应，不仅对周边邻里产生了带动作用，同时还为他们提供了社会支持。邻里间基于日常生活场景的交流，能够以一种通俗易懂、贴合实际的方式分享数字技术使用经验，并从多个维度提供信息支持与情感支持，从而打破银发群体参与平台劳动的数字鸿沟。

我就是看我的邻居先跑滴滴的，后来我发现我闲在家里没事干，还总是被老伴嫌弃，就想着出去跑跑滴滴，也是我的邻居一步步告诉我怎么注册与接单的。（访谈对象S1）

对于银发滴滴司机群体而言，他们在网约车平台上的劳动并非为了获取维持生计的主要经济来源（退休金已能保障基本生活），而是将驾驶网约车视为一种休闲劳动。正因如此，他们在跑车的过程中，掌控着对劳动的自由支配权，决定着自身在平台劳动的时间与强度。他们基于生理条件的适配性，采取半日制的劳动实践方式。

我们老哥们儿几个一般都下午出车，这个点儿路上不那么堵，舒坦。跑个四五个小时，正好到晚饭时间，回家吃饭。你让我一天跑10个小时，我可吃不消。（访谈对象S9）

银发司机的半日劳动实践折射出数字劳动的新特征。在平台派单算法的绝对控制下，生理条件成为他们劳动时间配置的重要考量，其根本是源于他们对网约车平台的非功利性使用，从而使银发滴滴司机在数字劳动过程中展现出更大的自主性。他们将数字劳动融于个人的生活节奏之中，旨在提高闲暇时间的价值利用率。这一现象打破了网约车平台对其劳动的绝对控制权，为当下数字劳动提供了新的实践样本。

（二）行程自在：外环订单的策略性选择

相较于高单量、高强度的跑单方式，银发滴滴司机群体避开复杂区域以及高峰时间段，进行了差异化的策略选择。他们更倾向于相对轻松自在、压力较小的外环区域。城市外环区域车流量相对较小，道路条件良好，银发司机能够更好地发挥自身经验优势，提供稳定、可靠的服务。此外，银发滴滴司机选择交通状况相对简单的外环路线，也是一种降低风险、保障行车安全的理性决策。

内环的单子太难跑了，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我年纪大了，我想把跑车当作是一种放松，不然不就出来遭罪了嘛！什么出行分，我其实是不在乎的，我本来就是将跑车作为一种休闲劳动，而不是在平台上做任务、攒积分的！（访谈对象S10）

一方面，受制于年龄增长带来的身体机能衰退，银发滴滴司机群体对平台高强度、高约束性的劳动方式带有天然的排斥，这种行为是对自身安全的保护。另一方面，由于银发滴滴司机将网约车数字劳动视为补充性收入而非生存刚需，因此，他们对平台的劳动考核方式保持最低限度的合作。银发滴滴司机通过主动偏离平台积分制的劳动规则，构建劳动空间的自主性，形成了有别于标准化的零工劳动方式，这也为理解平台经济下异质性的劳动方式提供了新的分析维度。

（三）意志自由：情感驱动的劳动决策

从银发滴滴司机的劳动目的来看，他们的劳动是悦己的劳动，是为自己劳动而非为平台劳动，劳动的动力并不全然来自获取经济报酬的压力，而是与情感体验密切相关，进而在此过程中获得诸如身体性放松、感官性快乐以及不同层次的心理性体验的满足，但是此种情感需求的满足往往依靠与乘客的交往来完成。

我今天下午就接了三单，有一单我跑得非常开心。乘客是外地人，他们来杭州旅游，让我给他们讲讲杭州的发展。我可是老杭州人了，这个我可太擅长了。我给他们沿着行驶路线介绍了街道两边的建筑群，乘客很开心，夸我很专业。（访谈对象S9）

当银发群体在数字劳动过程中，能够获得一定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并完成预期的目标，则会激发他们持续参与此项劳动的热情。但是当银发滴滴司机在休闲劳动过程中，未从外部的支持与反馈中获得情感满足，那么，他们的数字劳动则很容易陷入停滞的困境。

上次出车去西站，有个顾客预留时间不够，快赶不上高铁了，路上一直催我快点开，嫌我开车速度太慢。可是那条高架上明明限速，我也要讲究安全性的呀，最后自己没赶上高铁，还给我个差评，弄得我半天心情都不好，我就直接结束回家了。（访谈对象S6）

银发滴滴司机更愿意将此种劳动实践视为连接社会关系网络、实现社会再嵌入的一种方式。因此，他们较少受困于平台的绩效评价体系，而是将劳动过程中的情绪体验作为评判该项劳动是否继续的核心标准。这种心态赋予其极高的劳动决策自由度，挑战了传统数字劳动“算法至上”的固有认知。

另类数字劳动背后的行动逻辑

银发群体的再就业行为既是一种劳动状态、经济状态，也是一种文化和社会状态。银发群体通过数字劳动再造交往空间，实现社会角色的软着陆。这种持续的劳动参与，对家庭的经济收入和家庭内部关系均有益处。此外，从事滴滴平台的休闲式劳动，可以使个体生命意义追寻与社会价值创造之间达成动态平衡，展现出数字劳动场域中独特的实践逻辑与社会文化意涵。

（一）拓展陌生人社交

数字平台的出现为银发群体提供了新的社会参与空间，在这个空间中，银发群体可以实现经济需求、情感需求、社会整合需求等多个方面需求。

我们平日活动的空间就是小区里面的凉亭，天天坐在那里乘凉或者跟邻居们聊聊天，但是聊来聊去也就是那些内容，也挺没意思的。（访谈对象S1）

现实空间交往的结构性局限推动银发群体去寻找新的交往空间。网约车平台营造的短暂共在的物理空间，使银发司机与乘客之间能展开有限但真实的互动，这一互动往往能够实现超越强关系圈层的异质性信息流动，甚至触发跨阶层文化认知，而这种知识交换与认知的拓展正是传统社区交往中难以实现的。

我有一次拉到一个大学老师，他是做历史研究的，我开一路他跟我聊了一路宋代历史，你别说大学老师真的很有文化，我平常都不太遇到，以至于他下车了，我还有点不舍。（访谈对象S7）

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网约车构建的流动空间为陌生人社交带来了新的交往范式。此种即时性、偶然性的互动，不仅拓展了社交边界，还使原本毫无关联的个体在有限时空内展开交流，进而实现网约车空间从单纯交通载体到情感交互空间的功能嬗变。

（二）社会角色的软着陆

我们常看到银发群体特别是银发男性群体在退休后出现明显的心理落差。

你突然让我闲下来了，刚开始三两个月我还很开心，后面久了就觉得自己再这样闲着不是回事儿，我身体好好的，我还想再干点事情，人老不接触社会会被淘汰的。（访谈对象S4）

银发群体选择网约车平台再就业，实则是实现社会角色的过渡。角色过渡并非只是一种角色简单地取代另一种角色，而是具有一定的过程性，他们通过逐步减少工作时间，实现“过渡性退休”以及社会角色软着陆。在受访的银发滴滴司机中，“每周大约出勤3天”的占33.3%，“每周大约出勤4天”的占46.7%；“每周大约出勤5天”的占20%；在工作时长方面，“5小时左右”的占33.3%，“4小时左右”的占46.7%，“6小时左右”的占20%。需要注意的是，工作时间的缩短仅是衡量其角色过渡的显性指标之一。在工作时间之外，部分银发司机通过家庭责任再参与实现从职业角色向家庭角色的柔性回归，另一部分则通过休闲角色建构（如参与社区志愿活动、老年兴趣团体）进行新型职业角色的探索。

（三）维持家庭关系的平衡

银发群体进入退休生活后，意味着从独立的经济个体转为社会与家庭的依附者。银发群体（特别是银发男性群体）在退休后社会交往程度骤然降低，日渐退缩到与家人的小范围中。为了改变此种境况，银发群体开始尝试与外界发生互动，而跑滴滴、做网红都是拓展交往边界的方式之一。

我家是女儿，孙辈也不要我们带，你说我在家天天跟老伴聊天也不现实，我们生活了几十年了，该聊的内容早已聊完了，我天天待在家里没有事情干，她总是挑我各种毛病，嫌我烦。（访谈对象S5）

银发滴滴司机群体在网约车平台的灵活劳动除了满足自身社会交往的需求，更为根本的是缓解家庭内部的退休危机。退休危机是指退休后的丈夫在家中无所事事，不仅妻子需要照顾丈夫的一日三餐，还会引发家庭内部空间使用的争夺，进而导致妻子产生厌烦情绪。因此，退休后突然放缓的生活节奏以及社交圈的窄化，并未让男性群体获得自由感，而是让他们更加无所适从，这也极易加剧夫妻关系的紧绷。银发滴滴司机网约车平台休闲式劳动的方式不仅是对日常生活的逃离，对家庭关系的发展亦有益处。

（四）自我价值的实现

中国传统的文化主张“老有所为”。这种文化基因不仅消解了退休阶段对老年价值的束缚，更赋予其持续社会参与的正当性与使命感。在数字经济蓬勃发展的今天，“老有所为”不再局限于家族事务的管理与经验传承，而是进一步延伸至新兴数字经济领域的实践空间。

随着大量50、60后人群进入老年阶段，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技能水平、健康水平都比过去的老年人更高，实现自我价值的需求也更强烈。对于银发滴滴司机群体而言，从事滴滴司机不仅可以获得一些外快收入，同时还能够在家庭事务中保留更多自主性与话语权，强化了他们在家庭关系网络中的尊严感。

我现在拿两份工资，一份给老婆子，一份自己留着。因为除了跑滴滴，还有跟朋友间的交往，逢年过节给孙子孙女点零花钱。这些都要用钱，钱包鼓了，底气就足了。（访谈对象S7）

此外，银发滴滴司机在出车的过程中，还重新获得被社会需要的价值感，有效缓解了退休后因角色缺失导致的心理落差。部分乘客在平台匿名机制的保护下，将滴滴空间视为释放压力的“树洞”，与司机倾诉职场焦虑或家庭矛盾，司机的倾听与适当反馈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乘客的心理压力。当乘客以感谢话语、服务好评等方式予以正向回应时，既完成了情感价值的双向传递，也赋予司机职业行为以情感意义。

我前几天带了个年轻小伙，35岁这样吧，他跟我说他不想活了，因为失业，都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讲，觉得自己真失败透了。我劝他要想开点，实在不行也可以跑跑滴滴。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也是这样，工作肯定能再找的。现在年轻人压力大，我能安慰一个是一个吧。（访谈对象S10）

在网约车空间内部，银发司机将个人生命经验转化为具有疗愈价值的社会资源，在缓解青年群体社会压力的同时，亦重构了自身在数字劳动场域中的主体价值。

平台经济所孵化的零工模式为劳动者提供了多种就业选择，但当下平台数字劳动研究多聚焦于年轻、高流动性的劳动者群体。随着数字平台逐渐放宽劳动者的准入年龄限制，银发群体开始加入数字劳动，其对于平台使用的动机和核心诉求与青年劳工群体存在着鲜明的代际分野，深刻反映出劳动者在生命历程的不同阶段劳动价值取向的差异。本研究尝试用“休闲式劳动”这一概念来描述银发滴滴司机的平台实践。

休闲式劳动意味着休闲作为劳动的核心，个体劳动者按照自我意志自主选择劳动的时空和形态，劳动成为个体自我实现和自我赋能的重要途径。马克思在必要领域和自由领域这对范畴的基础上，提出真正自由的劳动是劳动与休闲统一的观点，即劳动为休闲提供前提和基础，休闲是劳动的最终指向和归宿。银发滴滴司机的休闲式劳动回归了马克思对劳动的本质分析，即：真正自由的劳动不再是谋生的需要，亦不是资本增殖的工具，而是实现人类解放和全面发展。

数字平台为银发群体提供了超越传统“退休-休闲”二元模式的生活选择，银发群体看似是在劳动，其实在利用数字平台拓展自身的交往空间，因此其数字劳动异化的风险大大降低。但随着中国社会加速步入老龄化阶段，老年人口数量持续攀升、社会养老压力不断增大，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银发群体参与平台劳动，此种休闲式劳动未来是否会被异化，仍有待进一步观察。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6期原文约12500字，题目为《休闲式劳动：银发滴滴司机群体的另类平台实践研究》。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

倪小帆，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博士

刘 勇（通讯作者），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